第60章 蝴蝶与花窗:两种追逐的人生

一、网兜里的蝴蝶

西月的婺源,油菜花漫山遍野。十六岁的阿明攥着新买的捕蝶网,在田埂上跑得气喘吁吁。阳光晒得他鼻尖冒汗,网兜在头顶划出弧线,惊起几只白蝶,翅膀上的斑点像撒落的糯米粒。

"这回准能抓住凤蝶!"他想起镇上标本店里那只展翅的金斑喙凤蝶,翅膀蓝得像淬了火的钢,标价足足二十块——够买五双回力鞋了。阿明抹了把汗,忽然瞥见溪边草丛里闪过一抹橙红,正是他追了三天的红斑翠蛱蝶。

网兜"哗啦"落下时,蝴蝶翅膀扫过他手腕,痒丝丝的。阿明屏住呼吸掀开网角,却见蝴蝶翅膀边缘缺了一块,像被啃过的烧饼。它在网兜里乱撞,细长的触须拍打网线,原本艳丽的鳞片簌簌掉落,在掌心积成淡粉的碎屑。

"怎么会这样?"阿明蹲在溪边,望着网中奄奄一息的蝴蝶。它翅膀不再透亮,像被雨淋湿的糖纸,连振翅的力气都没了。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他忽然觉得手里的网兜变得沉重,就像背着一篓子晒焦的油菜籽,压得肩膀生疼。

那天傍晚,阿明把蝴蝶放进玻璃瓶。它偶尔扑棱两下,翅膀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奶奶补衣服时银针落地的声音。月光爬上窗台时,蝴蝶终于不动了,翅膀还保持着展翅的姿势,却再也飞不出那方寸之地。

二、花窗下的茶香

三十年后的春日,阿明在苏州老巷里开了间茶馆。青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黛瓦,他的茶馆坐落在巷子尽头,门楣上挂着"逐香居"的匾额,字体是用金粉掺了茶汁写的,透着股子清淡的茶香。

茶馆后窗正对小院,阿明亲手种了几株月季。清明过后,粉团蔷薇爬满竹篱,虞美人在墙角摇曳,最妙的是那丛七里香,花开时香气能飘出半条巷子。每天清晨,他都会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用粗陶壶泡一壶碧螺春,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茶盏里织出金色的网。

那天午后,有个穿汉服的小姑娘蹲在院角看蝴蝶。阿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柑橘凤蝶正停在蔷薇花上,翅膀开合间,露出内侧的红斑,像谁不小心滴了两滴朱砂。小姑娘伸手去捉,蝴蝶却忽然飞起,绕着她的发梢转了两圈,又落回七里香上。

"阿伯,怎么它们不怕你?"小姑娘拽着阿明的袖口,眼睛亮晶晶的。

"因为它们知道这里有蜜喝。"阿明笑着往花盆里添了勺糖水,"你看这七里香,花开得越盛,蝴蝶越爱来。就像人呐,心里有香,蝴蝶自来。"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墙上的蝴蝶标本:"这些蝴蝶为什么不动呀?"

阿明望着玻璃框里的金斑喙凤蝶,它翅膀依然湛蓝如洗,却再也没有当年在婺源田间见过的灵动。指尖抚过木框边缘,那里刻着行小字:"丁未年春,捕于江湾,三日而亡。"

三、掌心的蝴蝶

入夏之后,茶馆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穿香云纱的老太太每天下午都来,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蝴蝶标本出神。有天下暴雨,她没带伞,阿明递过去一把油纸伞,却见她袖口露出半道伤疤,像条蜷缩的蜈蚣。

"您见过这种蝴蝶?"阿明给她添茶时,老太太忽然开口。

"见过。"阿明望着窗外的雨帘,"年轻时总想抓住它,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越抓越远。"

老太太轻轻笑了,笑声像晒干的陈皮,带着岁月的清甜:"我丈夫当年也爱捉蝴蝶。我们在云南支边时,他为了捉只美凤蝶,摔下了山坡......"她摸着袖口的伤疤,眼神飘向远处,"后来我才明白,他捉的不是蝴蝶,是想抓住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雨停时,老太太从手袋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晒干的蝴蝶兰花瓣:"送给你,泡茶喝能安神。"阿明接过时,看见盒底刻着小字:"心若留春,蝴蝶自来。"

西、花开花落间

秋分那天,阿明在小院里种了株蝴蝶兰。花匠说这花娇贵,得用苔藓养着,还要定期喷糖水。他却想起婺源的油菜花,那么泼辣地开着,招蜂引蝶全凭天然香气。

"阿伯,蝴蝶兰什么时候开呀?"常来的小姑娘蹲在旁边,鼻尖沾着泥土。

"等它觉得安全了,自然会开。"阿明往花盆里撒了把碎茶叶,"就像人交朋友,太急着凑近,反而吓着对方。"

话音刚落,一只白带螯蛱蝶忽然掠过,翅膀上的白色条纹像系着的丝带。它在蝴蝶兰上方盘旋两圈,又飞向盛开的菊花,临走时翅膀擦过小姑娘的发梢,惊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暮色渐浓时,阿明坐在茶桌前整理标本。玻璃框里的红斑翠蛱蝶依然保持着挣扎的姿势,而窗外的蝴蝶正围着菊花飞舞,翅膀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他忽然想起《菜根谭》里的句子:"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

如今每当有人问起捕蝶的故事,阿明总会指着窗外的花树:"你看那些蝴蝶,为什么偏偏落在我家院子?因为这里有花,有蜜,有让它们安心的香气。人活一世,与其追着蝴蝶跑,不如种好自己的花。"

霜降那天,蝴蝶兰终于开了。淡紫色的花瓣像停在枝头的蝴蝶,阿明坐在花窗前,泡了壶新制的桂花茶。茶香混着花香飘出窗外,路过的孩童忽然指着花树惊呼:"快看!好多蝴蝶!"

阿明望向窗外,只见几只酢浆灰蝶正绕着蝴蝶兰飞舞,翅膀开合间,露出内侧的淡蓝色斑纹,像撒在暮色里的星星。他忽然明白,这世间最美的追逐,从来不是紧握掌心的占有,而是像花一样静静绽放,让美好自然而然地靠近。

雪落苏州时,阿明在标本盒里添了片蝴蝶兰花瓣。玻璃框里的蝴蝶依然鲜艳,而窗外的花树早己盖上雪被,等待着下一个春天。他摸着茶桌上的雕花,忽然想起老太太送的铁皮盒,盒底的小字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心若留春,蝴蝶自来。原来真正的春天,从来不在别处,只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