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长安二年的暮春,洛阳城的牡丹开得正盛。御花园的雕栏旁,狄仁杰正陪着女皇赏姚黄,却见远处有个身影穿着褪色的绿袍,正蹲在假山旁给小宦官们讲笑话。那圆胖的背影晃了晃,惊飞了两只啄花瓣的蝴蝶——正是他向来瞧不上眼的娄师德。
"这老儿倒自在。"狄仁杰捻着胡须,指尖不自觉地着玉带銙。自去年拜相以来,他总觉得这同朝为臣的娄师德处处透着迂腐:论才学,不过是个明经出身;论手段,从来都是和稀泥;最叫人看不惯的,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官服,哪像个正三品的纳言?
"狄爱卿可知,娄爱卿前些日子在河阳修河堤,每日与民夫同吃同住?"武则天忽然开口,金步摇在春风里轻轻晃动,"人言他是'乡巴佬宰相',可黄河水患,终究是他治住的。"
狄仁杰嘴角微动,正要答话,却见娄师德捧着一叠公文匆匆走来,腰间的鱼符随着脚步晃得厉害。走近了才看清,那公文上还沾着几点泥浆,显然是从工地首接送来的。
"陛下,河阳新堤的图纸......"娄师德刚开口,忽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狄仁杰下意识退后半步,目光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心里暗暗摇头:成何体统!
三日后,政事堂议事。狄仁杰正弹劾户部尚书挪用救灾粮款,娄师德却突然开口:"狄公所言极是,但户部此次实有难处......"
"娄大人这是要包庇同僚?"狄仁杰猛地转身,腰间玉佩"当啷"撞在桌角,"修堤之事刻不容缓,若因循守旧......"
"非是包庇,只是想请狄公容后再议。"娄师德抬手示意侍从添茶,"西北战马过冬的粮草尚未齐备,若此刻严追户部,恐误了边防大事。"
"妇人之仁!"狄仁杰拂袖而起,案上的《贞观政要》被带得跌落,"国家纲纪,岂容和稀泥!"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娄师德弯腰捡书的身影,在阳光里显得格外蹒跚。
那封不能说的推荐信
入夏之后,洛阳接连暴雨。狄仁杰奉旨在城南赈灾,却在城隍庙遇见了微服私访的武则天。君臣二人躲在偏殿避雨时,忽然听见几个灾民在议论:
"娄大人真是好人呐,昨天还给我家娃送了米糕。"
"可不是嘛,他还帮俺们修漏雨的草棚,手上都磨出水泡了。"
狄仁杰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殿外被雨水打湿的石阶上。正出神间,武则天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轻轻展开:"狄爱卿可认得这字迹?"
绢帛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正是娄师德的笔迹。狄仁杰凑近一看,瞳孔忽然收缩——那竟是一封推荐信,落款处赫然写着"臣娄师德顿首",而推荐的对象,正是自己!
"五年前,你在宁州任刺史,平定突厥之乱。"武则天的声音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清晰,"是娄爱卿三次上表,力荐你有宰相之才。"
狄仁杰只觉耳边轰鸣,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他想起去年自己如何在女皇面前弹劾娄师德"尸位素餐",如何在政事堂当众讥讽他"明经出身不通实务",如何在文武百官面前刻意冷落这个恩人......
"陛下,臣......"他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来。殿外一声惊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境。
"去看看吧。"武则天将推荐信重新卷起,"有些人,要等失去了才知道可贵。"
泥水里的真宰相
雨停时分,狄仁杰找到了正在定鼎门抢修城墙的娄师德。这位年近六旬的老臣正赤脚站在泥水里,指挥民夫搬运砖石,花白的头发上沾着草屑,官服早己湿透,紧贴在背上。
"狄公?"娄师德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开憨厚的笑,"来得正好,这城墙根基得再加固三尺,你看这木料......"
"娄大人!"狄仁杰忽然单膝跪地,泥水溅上锦袍也浑然不觉,"狄某愚钝,今日才知大人高义......"
"快起来快起来!"娄师德慌忙伸手去扶,手上的泥浆蹭上狄仁杰的衣袖,"这算啥大事?当年在安西都护府,我还跟士兵一起挖过厕所呢!"
两人坐在坍塌的城墙上,娄师德从怀里掏出个硬饼,掰了一半递过去:"尝尝?这是王婆卖的胡饼,放三天都不硬。"狄仁杰接过饼,咬下时却险些哽住——饼里掺了不少麦麸,显然是给下等人吃的。
"当年在并州,我弟弟要去做刺史。"娄师德望着远处的洛河,眼神渐渐飘远,"我叮嘱他:'若有人吐你一脸口水,你别擦,让它自己干,只当是风吹干的。'弟弟说那样太憋屈,我说:'你擦了,人家会更生气。让口水自己干,不是更省事?'"
狄仁杰忽然想起民间流传的"唾面自干"的典故,只觉脸颊发烫。他望着娄师德补丁摞补丁的官服,忽然明白为何这人总穿旧衣——不是穷酸,而是怕下属攀比;为何总爱和小宦官说笑——不是没架子,而是想多听听民间真话;为何总在朝堂上忍气吞声——不是没脾气,而是怕伤了君臣和气。
"大人就从没怨过我?"狄仁杰轻声问。
娄师德忽然大笑,震得城墙上的土簌簌掉落:"怨啥?你看这洛河,年年汛期都要涨水,要是每条河都计较'我不该流经这里',那天下早涝成灾了。人啊,心量大点,才能装得下事儿。"
宰相肚里能撑船
秋分那天,政事堂新换了桌椅。狄仁杰特意让人给娄师德的座椅加了软垫,又吩咐小吏:"以后娄大人的公文,先送我这儿过目。"
"使不得使不得!"娄师德连连摆手,"你我同朝为相,哪有先后之分?"
"大人可知,民间如今怎么说?"狄仁杰笑着递过去一碟葡萄,"说'狄公断案如神,娄公肚里撑船'。"
"净瞎掰!"娄师德咬了颗葡萄,汁水溅在胡须上,"我这肚子里啊,装的都是麦饭咸菜,哪能撑船?"
两人相视而笑时,阳光正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狄仁杰忽然想起《尚书》里的"有容德乃大",又想起娄师德抢修城墙时沾满泥浆的双手,终于明白:真正的贤德,从来不是锋芒毕露,而是如大地般沉默包容,任你踩、任你踏,却始终孕育着生机。
次年寒冬,娄师德病逝于任上。狄仁杰亲自为他撰写碑文,写到"器博而能容,心公而少欲"时,忽然泪湿眼眶。他想起洛阳城的最后一场雪,娄师德曾在结冰的官道上,搀扶摔倒的老妇人;曾在早朝时,把自己的皮裘让给冻得发抖的谏官;曾在临终前,叮嘱家人"不得接受任何馈赠,墓穴只需容身即可"。
如今站在凌烟阁前,望着娄师德的画像,狄仁杰忽然明白:这世间最厉害的本事,不是权谋机变,而是把心量活成一片海——容得下误解,藏得住委屈,装得下天下苍生。就像娄师德常说的那句话:"人这辈子,要像麦子一样,穗子越沉,头越低。"
暮春的洛阳再次繁花似锦,狄仁杰路过城隍庙时,听见两个孩童在唱童谣:"娄公娄公,肚里能撑船;狄公狄公,眼里能断案。"他摸着胡须笑了,忽然觉得这市井小儿的歌谣,比任何史书都更懂人心——心量大者,方能见天地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