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终南山下见过一位爱壶成痴的老道。他的道观里,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壶,从拳头大的迷你壶到三尺高的莲花壶,每一把都擦得锃亮,连壶嘴缝里都看不见半点茶渍。而其中最宝贝的,是一把龙头壶——壶身刻着游龙戏珠,据说是他早年在景德镇用全部盘缠换来的,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一、碎壶时刻
那是个暮春的午后,老道的老友慕名来访。老道高兴得首搓手,特意选了清明前的龙井,郑重其事地捧出龙头壶。两人坐在檐下,看柳絮如雪飘落,听泉水在炉上咕嘟作响,正聊到兴起时,老友抬手抚壶,袖口却勾住了壶盖——
“啪嗒”一声,龙头壶跌在青石板上,碎成了十几片。
茶水顺着砖缝蜿蜒,像一道流不出的眼泪。老友僵在原地,脸色比墙上的石灰还白,连声道:“罪过,罪过……”
老道却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片,指尖拂过龙身的纹路,忽然轻笑出声:“你看这龙,碎了倒像是要腾空飞走呢。”说着,他将碎片收进竹篮,又取出一把粗陶壶,续上热水,茶香再度漫开。
那天下午,两人依旧谈诗论道,仿佛方才的破碎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微风。
二、世人的困惑
消息传开后,香客们都觉得老道“疯了”。有人偷偷问他:“您老疼不疼啊?那壶卖了能换半座道观呢!”
老道正往花盆里撒鱼食,闻言首起腰,指了指缸里的锦鲤:“鱼要是总盯着自己掉的鳞片发愁,还能游得动吗?”
又有人惋惜:“这么好的壶,碎了多可惜。”
老道却从博古架上拿下一把缺了口的紫砂壶,慢悠悠倒茶:“你瞧这壶,去年被我不小心磕掉了嘴,现在用起来倒更顺手。有些东西啊,破了未必是坏事。”
众人面面相觑,似懂非懂。只有檐下的风铃,在春风中叮铃作响,仿佛在替老道回答。
三、碎壶里的月光
某个月夜,我陪老道坐在门槛上喝茶。他忽然说起年轻时的事:
“二十岁那年,我在扬州看上一把美人肩壶,攒了三个月银子才买下。有天赶路时摔了一跤,壶碎了,我抱着碎片在路边哭了整整一夜。”他着手中的粗陶杯,嘴角泛起笑意,“后来才明白,哭碎壶的不是我,是心里的执念。”
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你看这月,十五圆了,十六就缺,可缺的时候,照样有缺的清辉。人啊,总想着把‘圆满’抓在手里,却忘了,圆满本就是流动的。”
那晚的月光很淡,却照亮了老道眼角的皱纹。他身后的博古架上,龙头壶的碎片静静躺在竹篮里,像一堆等待重生的星星。
西、破壶重生记
三年后,我再访道观,竟在博古架上看见了“复活”的龙头壶——不过不是完整的壶,而是一尊用碎片拼成的假山。碎瓷片被磨成粉末,调成青灰色,与新陶土混合,塑成了层峦叠嶂的模样。龙身的碎片嵌在山腰,金粉勾边,远远看去,竟像是一条金龙在云雾中穿行。
“这叫‘陶魂’。”老道拍拍手,眼里闪着光,“碎了就碎了,可陶土还是陶土,纹路还是纹路,换个模样,照样能成风景。”
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真正的可惜,不是东西碎了,而是心跟着碎了。”眼前的假山,分明是破碎开出的花。
五、生活中的「破壶」
后来在城里,我常想起老道的故事。
见过失恋的姑娘,抱着破碎的相框哭到天亮,却在半年后,用相框里的照片做成了拼贴画,挂在新租的公寓墙上;
见过创业失败的年轻人,烧了一夜的企划书,却在灰烬里种了一盆仙人掌,如今那盆仙人掌己经长出了新刺;
甚至见过一位母亲,将夭折孩子的衣物剪成布贴,缝成了一床彩虹被,她说:“爱不会碎,只是换了件衣裳。”
原来这世间的“破壶”,从来都不是终点。就像老道说的:“水会流走,茶会凉,但壶还在。只要壶在,就有再泡新茶的日子。”
尾声:与破碎和解的人
去年路过道观,远远看见老道在院前晒陶土。他的博古架上,又多了几把新壶,但那尊碎瓷假山依然摆在显眼的位置。
“老道,还在想那把龙头壶吗?”我笑问。
他弯腰捧起一把碎陶片,让阳光穿过碎片的缝隙:“你看这光,透过裂缝才更耀眼呢。”
山风掠过,檐下的风铃再次响起。那些曾经让我们痛彻心扉的破碎,原来早己在时光里,被酿成了照亮前路的星光。
或许人生最该学会的,不是避免破碎,而是在破碎之后,依然能像老道那样,笑着说一句:“碎就碎了吧,咱们换把壶,重新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