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刚帮宝玉解下风筝,正走回来,闻言脚步一顿,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没想到惜春会突然点将贾柯。
贾柯被惜春点破,面上并无窘迫,只微微躬身道:“姑姑有命,侄儿不敢推辞。只是侄儿戎马倥偬,文思粗陋,恐贻笑大方。”
他声音沉稳,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如霞似锦的桃林,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这片娇艳的粉雾,望向了遥远的风沙之地。
沉吟片刻,他沉声吟道:
玉门关外雪犹寒,谁遣东风度塞垣?
一夜京华胭脂雨,半是春色半是丹。
诗句一出,西座皆静。
前两句,凛冽的边塞气息扑面而来,“玉门关外雪犹寒”
是实景,更是无数戍边将士的日常背景;“谁遣东风度塞垣?”
一问,道尽边关苦寒,春风不度的苍凉与戍卒对春归的渺茫期盼。
后两句陡然转回眼前盛景,“一夜京华胭脂雨”
极写京都桃林落英之绚烂,然而结句“半是春色半是丹”却如重锤落下。
“丹”,是桃花之红,更是边关将士浴血疆场、浸透黄沙的鲜血之色!
这满目的繁华春色,在戍边归人的眼中,竟与万里之外的铁血沙场交织重叠,难以分割!
林黛玉眸中异彩一闪,细细咀嚼着“半是春色半是丹”一句,望向贾柯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沉的触动。
薛宝钗敛容,眼中了然与敬意交织,这诗气魄沉雄,立意高远,将两处天地、两种景况熔铸一炉,悲悯与壮烈尽在其中。
探春忍不住赞道:“好!好一个半是春色半是丹!柯侄儿此诗,非胸有万军、心怀家国者不能道!这才是真正男儿气概!”
她看向贾柯的眼神,敬佩之色更浓。
惜春凝望着贾柯,唇边那抹淡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更深了,她缓缓道:“武安伯此诗,以桃夭之色,写金戈之气。这京城的胭脂雨,原是边塞的将士血浇灌的。
姑姑今日,算是见识了何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敲在人心上,道破了诗中那沉重而悲壮的隐喻。
贾琏也回过神来,连声赞叹:“柯侄儿真乃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只是那赞叹声中,多少夹杂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贾柯微微垂首:“姑姑谬赞,侄儿愧不敢当。一时感慨,信口胡诌罢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首震撼人心的诗并非出自他口。
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依旧纷纷扬扬、美得惊心动魄的桃林,那“半是春色半是丹”的意象,在他沉静的眸底无声地翻涌。
这满园富贵温柔,落在他眼中,终究隔着一层边关的风霜与血色。
花瓣无声飘落,沾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众人心上,留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苍茫。
贾柯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因他诗句而弥漫开来的那丝沉重。
他并非是有意要搅扰这春日里难得的雅兴,只是多年的边关生涯,早己将那铮铮风骨刻入了骨髓。
如今面对眼前的繁华盛景,他眼中总不自觉地蒙上那层血色的底色。
然而此刻,满眼娇艳的桃花,众人的欢声笑语才应是这春日的主旋律。
他暗暗敛去眼底那抹苍茫之色,面上缓缓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而后朗声道:“诸位姑姑。尤其是林姑姑那句清辉先葬半林绡,写得实在是空灵凄绝,侄儿反复品味,只觉回味无穷。
只是今日这春光如此美好,花事也正处于最繁盛之时,若是因为我们这几句随意吟出的诗,而耽误了好好赏玩这美景,岂不是太可惜了?”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一种能抚平波澜的沉稳。
说话间,他的目光从容地扫过众人,接着说道:“这弘福寺的桃花,一年之中也就只有这短短几日的盛景。
方才一路走来,我瞧见那后山有条小径蜿蜒着伸入林的深处,看过去景致似乎更为幽静,一路上落英缤纷,就像在下雪一样。
不如我们移步往那边走走,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漫步其间,诸位意下如何?”
他有意将话题巧妙地引回到赏花这件事本身,试图冲淡方才诗作所带来的肃杀之气。
探春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性格本就爽利,立刻笑着接口道:“柯侄儿说得太对了!我们光顾着吟诗,差点就忘了好好赏花这回事。
宝姐姐,林姐姐,我们就往那边走走吧?
我刚才看那边有几株老桃树,花开得那叫一个如云似锦,肯定藏着不少好景致呢!”她这般一说,瞬间活跃了气氛。
薛宝钗也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她含笑点头,说道:“正该如此。好诗自然要配好景,这样才不辜负这大好春光啊。”
说完,她便起身,自然而然地招呼着身旁的丫鬟们收拾好茶点和锦褥,准备移步前往桃林深处。
林黛玉眸光微微一动,先是从贾柯身上收回视线,而后又再次投向那漫天飞舞的落花,她轻轻颔首,算是应允了探春的提议。
贾柯那句“半是春色半是丹”所带来的震撼,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涟漪。
但此时此刻,她更愿意沉浸在这转瞬即逝的芳菲美景之中。
贾小妹方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此刻见哥哥开口说话,气氛渐渐松快下来,她立刻又变得活泼起来。
她伸手扯了扯惜春的衣袖,小手指着不远处一株枝桠横斜、花瓣堆积得如同厚厚的积雪一般的桃树,兴奋地压低声音说道:“姑姑,您快看那棵树呀!它的花落得最多啦,您瞧瞧,像不像您画里下雪的样子?
我觉得比您画的雪还要厚呢!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呀?我好想捡好多好多花瓣带回去!”
惜春被她这童稚天真的话语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因贾柯诗句而生出的那份对世情的感慨也随之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