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浔渡踏下春风观最后一级苔痕斑驳的石阶时,山风裹着末世特有的、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气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肺腑。
三年了。山门之外的世界,于他而言,早己褪色成旧照片里模糊而危险的远景。道观那褪了色的朱红高墙,隔绝了大部分丧尸的嘶嚎,也隔绝了山下人间炼狱的绝大部分气息。
如今,这道屏障被他亲手抛在身后。
他紧了紧肩上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里面塞着几件旧衣、一本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快没墨水的笔,还有观里那位真道士老李头偷偷塞给他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算是最后的饯别礼。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露出线头的深蓝色道袍,在带着湿冷水汽的山风里微微鼓荡。
这是他的伪装,也是他在这三年混乱岁月里唯一还算体面的“甲胄”。
道士?他心底掠过一丝自嘲。自己怕是连老蓝道都算不上。
不过,和山下那些真正啃噬血肉的怪物相比,自己这三年的“修行”,倒真像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避世梦。
山道崎岖,两侧是恣意疯长的荒草和低矮杂树,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吞噬着昔日人工修葺的痕迹。
寂静。只有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和他自己脚下踩过碎石枯枝发出的轻微脆响,在这片死域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这是无数次生死边缘摸爬滚打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雇佣兵时期在雨林里追踪毒贩,拳台上面对咆哮的对手,或者仅仅是街头巷尾一场猝不及防的械斗……活下来的人,身体永远比脑子更快进入戒备状态。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无声地扫过前方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扭曲的树影后,半人高的草丛深处,路旁那辆锈蚀得只剩骨架的废弃汽车底盘下。
没有嘶吼,没有蹒跚的身影。这反常的安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松懈,反而让秋浔渡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腐败气味,似乎在这里变得更加浓郁,丝丝缕缕,顽固地钻进鼻腔。山下沦陷区的空气里永远飘荡着这种气息,是血肉在缓慢而持续地腐烂分解,混合着泥土和绝望的味道。
他一步步向下,山脚那古老牌坊轮廓在稀疏的林木间隐约可见。就在距离牌坊不足二十步的地方,山道在这里拐了个缓弯,绕过一块巨大的卧牛石。
秋浔渡脚步猛地顿住。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西肢末梢,又在下一秒被某种冰冷的预感冻结。就在那卧牛石投下的、边缘模糊的阴影里,有东西。
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
她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蜷缩着,背对着山道,紧挨着冰凉粗糙的石壁。惨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冷光。嶙峋的肩胛骨和脊柱的凸起清晰可见,像一具蒙着惨白薄皮的骷髅。长发纠结成绺,沾满泥土和枯叶,肮脏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和身体侧面。
她一动不动,仿佛己经与身下的泥土和冰冷的石头融为一体,成了这荒凉山景中一件诡异而突兀的“摆设”。
秋浔渡的左手无声地滑向腰间。那里,一把用厚布条紧紧缠绕包裹、只露出沉重金属握柄的物件,正散发着熟悉的、沉甸甸的寒意。
他全身的肌肉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预警。他见过一些丧尸,饥饿的、狂暴的、麻木的……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赤裸、安静、蜷缩在道观山门的必经之路上,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祭品。
他屏住呼吸,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向侧前方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步,试图看清她的正面。鞋底碾碎一颗小石子,发出微不可闻的“嘎吱”轻响。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以一种非人的、关节扭曲的姿势霍然扭过头来!
长发甩开,露出一张属于年轻女性的脸庞。五官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清秀轮廓,但此刻却被一种非人的灰败所覆盖。皮肤紧绷在颧骨上,嘴唇干裂翻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
浑浊的、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白中央,瞳孔中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那绝望并非空洞,而是像活物般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沸腾,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化作实质流淌出来。
她的目光,瞬间就死死钉在了秋浔渡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道袍上。
那双绝望深渊般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那是溺水者看到最后一根浮木,坠崖者看到崖壁伸出的一只手时才会有的光芒——一种混合着疯狂希冀和濒死挣扎的极致光亮。
她动了,不再是之前蜷缩的姿势,而是猛地向前一扑,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山道上。膝盖与地面的撞击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皮肤瞬间被尖利的石棱划破,渗出几道粘稠暗红的血丝。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身体早己不是自己的。
“道长!道长!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嘶哑破碎的哭嚎猛地撕裂了山间的死寂,每一个字音都带着泣血般的凄厉和颤抖。她不顾一切地用膝盖向前挪动,赤裸的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
她就这样爬向秋浔渡。
那双沾满泥土污垢、指甲崩裂的手,颤抖着伸向他道袍的下摆,仿佛他连接着彼岸的救赎。
“我认得这袍子……您是春风观的道长……您是得道高人……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您……超度我!让我解脱!让我死!让我死啊!”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用了全身残存的气力嘶吼出来,尖利的声音在山谷间激起短暂的回响,随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噬。
她死死地昂着头,脖颈的筋肉因过度用力而狰狞地绷起,灰败的脸上,那双燃烧着极致痛苦和哀求的眼睛,像两团灼热的炭,几乎要将秋浔渡的道袍点燃。
秋浔渡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硬弓,右脚微微后撤半步,重心稳稳下沉。那只滑向腰间的左手,拇指己经顶开了布条包裹下的沉重握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粝的布纹渗入皮肤。
他没有后退,但也没有上前。山风卷起道袍的衣角,拍打在他紧绷的小腿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具因极度痛苦而扭曲颤抖的赤裸躯体,那双燃烧着最后一点人性星火的绝望眼睛。
三年道观的清冷时光,并未洗去他骨子里混迹江湖时磨砺出的那份近乎冷酷的清醒。道长?骗子罢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上这件道袍,承载不了任何救赎的重量。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下颌的线条绷紧,沉默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数秒。
“我救不了你。”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我也超度不了你。”
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那双瞬间被更浓重绝望覆盖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道袍粗糙的布料纹理上,语气里透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坦诚:
“我不是什么得道高人。这身道袍……只是件旧衣服。我是个蓝道,混饭吃的骗子。除了骗人,我什么都不会。”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下某种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