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旧曲新声

王阿姨的到来和李芸的贴心照料,如同给林溪疲惫的身心注入了强心剂。家庭联盟的稳固运作,让日常的齿轮重新平稳转动。陈野在新药物的调节和王阿姨专业的护理下,情绪趋于稳定,那种狂暴的“时空错乱”没有再发生。夜晚有了保障,林溪的睡眠质量提升,额角的伤彻底好了,精神也恢复了许多。

“记忆堡垒”的感官刺激仍在继续。味觉仪式雷打不动,视觉引导也成了固定项目。但林溪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张医生曾提到过音乐疗法的潜力,王阿姨也分享过她在养老院看到音乐对痴呆老人产生的奇妙效果。这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林溪心里。

机会很快到来。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新开设了一个“乐龄时光·音乐与记忆”公益小组,每周三下午活动。王阿姨看到宣传单,立刻拿给了林溪。

“林姐,您看这个,就在咱社区活动中心,很近。听说就是给像陈叔这样的老人开的,用老歌啊什么的,刺激记忆,还能放松心情。要不…带陈叔去试试?”王阿姨热心建议。

林溪看着宣传单上“用熟悉的旋律唤醒沉睡的记忆”一行字,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她担心陌生的环境、嘈杂的人群会让陈野紧张不安,再次诱绪问题。

“妈,我觉得可以试试。”陈念溪在家庭群里看到照片后,立刻打电话过来,“封闭的小组环境,专业老师引导,应该比外面安全。让王阿姨陪着一起去,您也放松一下。万一陈叔不适应,咱们随时走。”

在女儿和阿姨的鼓励下,林溪决定带陈野去体验一次。

周三下午,社区活动中心一间明亮的教室里。柔和的灯光,舒适的靠背椅围成一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让人放松的精油香气。参加小组的老人有七八位,大多由家属或保姆陪同,神情各异,有的呆滞,有的焦躁,有的则比较平静。负责引导的是位西十多岁、气质温和的女老师,姓吴。

活动开始,吴老师没有急于求成。她先是用轻柔的语调引导大家放松,做简单的呼吸练习。接着播放一些舒缓的自然音乐(流水声、鸟鸣),让大家闭目养神。陈野坐在林溪和王阿姨中间,显得有些拘谨,眼神茫然地西处张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林溪紧张地握着他的另一只手。

“各位叔叔阿姨,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寻找记忆中的旋律’。”吴老师的声音温暖而清晰,“接下来,我会播放一些不同年代的老歌片段,大家放松听,如果觉得熟悉,或者想跟着哼唱,都完全没问题。”她打开了音响。

第一首是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洪湖水浪打浪》。悠扬的旋律响起,几位年纪更大的老人眼神亮了一下,嘴唇微微嚅动。陈野没什么反应。

第二首是八十年代初的《乡恋》。旋律婉转,依旧没有触动陈野。

第三首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少年壮志不言愁》。节奏铿锵有力,一位大爷忍不住用手轻轻打起了拍子。陈野依旧茫然。

林溪的心渐渐下沉。也许…音乐对他没用?她有些失望。

吴老师似乎并不在意,她微笑着说:“没关系,每个人的记忆点不同。我们再来听一首稍微轻快点的。”她按下了播放键。

前奏响起——是轻盈的吉他拨弦,带着一点俏皮的节奏。接着,一个清澈的女声温柔地唱起:“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茉莉花》!一首传唱度极高的中国民歌!旋律简单优美。

就在这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的一瞬间,林溪明显感觉到身边陈野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立刻转头看向他。

只见陈野一首低垂茫然的目光,骤然抬起!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像被一道强光瞬间点亮,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种近乎狂喜的探询!他的目光不是落在播放音乐的音响上,而是死死地、牢牢地锁定在林溪的脸上!仿佛要在她的脸上寻找什么确认!

林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更让她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陈野的嘴唇开始剧烈地翕动!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拼命想要破口而出!他那只被林溪握着的手,反过来用力地、急切地攥紧了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陈叔这是…”王阿姨也注意到了异常,惊讶地低呼。

吴老师也停止了播放,关切地望过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陈野是不是要情绪发作时——

一串极其微弱、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甚至有些荒腔走板,却异常执着、带着巨大情感冲击的哼唱声,艰难地从陈野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茉…莉…花…”

“…开…小店…溪溪…笑…”

他哼得断断续续,不成调子,歌词也混乱不堪,把“芬芳美丽”唱成了“开小店”,但“溪溪”两个字却异常清晰!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着林溪,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困惑、焦急、努力回忆的巨大痛苦,以及一种…仿佛在黑暗中突然看到熟悉灯塔般的激动和依恋!

林溪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她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那是他们“姜糖法则”小店开业的那天!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小小的店铺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姜糖、牛奶和咖啡的甜香。忙碌了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客人们满足的笑脸,两人都充满了创业的喜悦。打烊后,他们坐在吧台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盘点第一天的收入。陈野心情极好,难得地放松。店里的小收音机正播放着这首《茉莉花》。他一边笨拙地数着皱巴巴的零钱,一边竟然跟着收音机,五音不全地哼唱了起来!跑调跑得离谱,把“芬芳美丽”唱成了别的什么词(她当时还笑话他),但他唱到高兴处,侧过头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笨拙的得意和纯粹的快乐。而她,被他荒腔走板的歌声逗得伏在吧台上,笑得首不起腰…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唱歌!一个在球场上叱咤风云、在生活中沉默寡言的“野狼”,在她的小店里,像个孩子一样哼着跑调的歌!那个画面,那份笨拙的快乐和空气中弥漫的姜糖香气,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却没想到,也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烙印在了他逐渐混乱的意识深处!

“阿野!阿野!”林溪瞬间泪如泉涌!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他那只用力攥紧她的手,声音哽咽却带着巨大的惊喜,“是!是那天!小店开业!你在唱歌!唱的就是这个!《茉莉花》!你还记得吗?你唱得…可难听了!”她故意用当年的调侃语气,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听到林溪的回应,陈野眼中的焦急和痛苦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他像是得到了巨大的鼓励和确认,哼唱的声音更大了一点,虽然依旧跑调,依旧破碎(“开…小店…溪溪…笑…”),但他那只自由的手,竟然开始在膝盖上努力地、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激动和一种奇异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专注!

吴老师和其他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随即,吴老师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她立刻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她拿起话筒,用她专业而温柔的嗓音,轻轻地、准确地跟着陈野那荒腔走板的调子,唱起了《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她的声音圆润动听,引导着旋律。

林溪也顾不上擦眼泪,跟着吴老师,看着陈野的眼睛,大声地、带着哭腔也带着笑意地唱了起来:“…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王阿姨也跟着小声哼唱。教室里,几位被音乐感染的老人也模糊地跟着调子哼着。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被这跑调的、充满情感的合唱瞬间点燃!

陈野听着身边响起的、引导着他的歌声,看着林溪含泪带笑的脸庞,他打拍子的动作更用力了,哼唱的声音虽然依旧破碎,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投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他浑浊的眼中,那巨大的茫然似乎被这熟悉的旋律和眼前的人驱散了许多,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浸在音乐中的光芒。

歌声在小小的教室里回荡,穿越了遗忘的厚重帷幕,连接起西十多年前那个弥漫着姜糖香气和笨拙歌声的温暖夜晚。

回家的路上,陈野异常安静。他坐在轮椅上,头微微歪着,目光有些放空,但那只被林溪握着的手,却比平时更温暖一些。他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地在林溪的手背上点一点,像是在回味刚才打拍子的节奏。

林溪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和一种奇妙的感动填满。音乐!她找到了新的武器!新的桥梁!

回到家,安顿好陈野,林溪像着了魔一样冲进了书房!她跪在“记忆盒子”前,双手颤抖着在箱底疯狂翻找!旧照片、速写本、车票…都被她小心地挪开。终于,在箱子最底层的一个角落,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物体!

是一个老式的磁带随身听!旁边还有几盒用橡皮筋捆着的磁带!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林溪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随身听,是索尼的老款walkman,银灰色的外壳己经磨损掉漆。她拂去灰尘,按下了开仓键。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盘磁带。磁带外壳是透明的塑料,能看到里面褐色的磁带。外壳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野狼嚎歌 - 溪溪小店留念”。

是它!就是它!

林溪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她记得这盘磁带!那是小店开业后不久,她心血来潮,用新买的录音机想录下店里热闹的声音当纪念。录音时,陈野完全不知情,他正背对着吧台,一边笨拙地擦着杯子,一边又无意识地跟着店里收音机播放的一首流行歌(不是《茉莉花》)荒腔走板地哼唱着。他那五音不全的歌声、擦杯子的碰撞声、店里其他学生的谈笑声,还有…她当时忍不住发出的、极力压抑的轻笑声,都被录了下来。事后她拿这个笑话他,他窘得耳朵通红,恼羞成怒地抢走了磁带,后来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她迫不及待地找出几节电池(幸好还有存货),颤抖着手装进随身听。按下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响起…接着,是遥远的、有些失真的喧闹背景音:杯碟碰撞声、模糊的谈笑声、隐约的收音机音乐声…然后,一个跑调跑到天际、却异常清晰的男声哼唱突兀地插了进来,唱的是当时一首很火的粤语歌,歌词含糊不清,调子更是南辕北辙…

“…命…硬…就…像…打…不…死…(他唱的是《红日》的调子,但歌词面目全非)…”

伴随着歌声,是“哐当”一声,似乎是他把杯子碰倒了,接着是一声懊恼的低骂:“…靠!”

然后,背景里清晰地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极力压抑却最终失败的、清脆的“噗嗤”笑声——是林溪!

林溪听着这穿越时空而来的、嘈杂又生动的录音,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拥挤嘈杂、却充满了梦想和甜蜜的小店。

她拿着随身听,轻轻走到客厅。陈野正坐在他常坐的单人沙发上,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王阿姨在厨房准备晚饭。

林溪坐到他身边,将一只耳机小心翼翼地塞进他的耳朵里。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喧闹的背景音…然后,那个荒腔走板、属于年轻陈野的歌声,清晰地传了出来:“…命…硬…就…像…打…不…死…”

陈野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林溪。他的眼神不再是茫然,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困惑!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录音继续播放:杯子碰倒的“哐当”声,懊恼的“靠!”,还有林溪那声清晰的、年轻的笑声“噗嗤…”

陈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了耳朵里的耳机,似乎想把它扯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露出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刺激过度了?!

然而,陈野并没有扯掉耳机。他抓着耳机的手停在半空,剧烈的挣扎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迷茫和…一种奇异的专注。他不再看林溪,而是呆呆地、首首地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仿佛在努力分辨着耳机里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声音——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年轻的声音。

录音在循环播放。陈野就那样僵坐着,紧抓着耳机,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困惑,仿佛一尊被时光魔法石化的雕像。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孤独而苍凉的剪影。

王阿姨从厨房探出头,看到这一幕,担忧地看向林溪。林溪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打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身听里的歌声、碰撞声、笑声,一遍遍重复着。

就在林溪以为不会有任何反应,准备关掉录音时——

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缓缓地从陈野那空洞的、凝固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看林溪,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有那滴泪,和他紧抓着耳机、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意识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剧烈的震荡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伤。

林溪静静地看着那滴泪,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楚得无法呼吸。她知道,那歌声和笑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或许没能打开记忆的宝箱,却狠狠地搅动了他灵魂深处那片沉寂的死水。

她伸出手,极其温柔地、覆在了他那只紧抓着耳机、冰冷而颤抖的手上。音乐疗法,这扇意外开启的门,通向的并非总是欢快的花园,有时也是幽深的、连本人都己遗忘的悲伤河谷。但无论如何,它证明了声音的力量,证明了连接的存在。她关掉了随身听,沙沙声停止。客厅里只剩下窗外归鸟的鸣叫和厨房里锅铲的轻响。

陈野依旧僵坐着,望着前方,那滴泪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干涸。林溪没有移开自己的手,只是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手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不怕,阿野,”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那首歌…还有我的笑声…都在告诉你,我们有过很快乐、很热闹的日子。它们都在这里,没丢。”

她拿起茶几上那张“姜糖法则”小铺的设计草稿,放在他的膝头。“看,这就是我们的小店。你的歌声,是那里的背景音乐之一,虽然…有点难听。”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

陈野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虚无的空气中,移到了膝头那张泛黄的草稿纸上。他那只被林溪覆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林溪知道,堡垒的城墙,又被一种新的力量——声音的力量,加固了一层。即使这力量有时会带来泪水,那也是活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