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砚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金属,着音乐盒上那道狰狞的划痕。酒气在他深邃的眼底氤氲出一层薄雾,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原以为,这枚被他视作“救赎”的、修复好的银色盒子,能够撬开她冰封己久的眉眼,哪怕只是一丝裂缝,也能让他看到挽回的希望。
然而,林晚棠的反应,比工作室里那台永远设定在18摄氏度的中央空调吹出的风还要冷。她没有接过音乐盒,反而从绘图板旁拿起一个牛皮纸袋,动作平静而利落地递到他面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她的声音清冽如雪,比他身上那袭昂贵西装沾染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香水味更具穿透力,“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所有摔碎的东西,只要用金钱和时间粘起来,就能完好如初?”
他低头,牛皮纸袋里滑出几张A4纸,最上面“离婚协议书”五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瞳孔。
他捏着协议的指节瞬间泛白,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财产分割的部分,她几乎什么都没要,只写明工作室的归属,以及……“双方自愿离婚,从此婚嫁各不相干”。
自愿?
他的心猛地一抽,三年前医院走廊里她那双通红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岳母林慧茹的心电图还在ICU的屏幕上挣扎跳动,每一声“滴”,都像是在敲打着晚棠脆弱的神经。而他,霍沉砚,却在医院楼下那家装潢精致的礼品店里,挑选着这个音乐盒。
柜员是个年轻女孩,热情地向他推荐:“先生,这款音乐盒的机芯是进口的,里面预装的是德彪西的《月光》,非常适合送给爱人,象征着温柔的守护。”
《月光》,那是晚棠曾经最爱的曲子,是他们新婚夜时,他亲手为她雕刻的旋律。他几乎就要点头,可就在付账的那一刻,手机屏幕亮起,是许薇宁发来的一段小视频,配文是:“沉砚哥,我新学的《卡农》好听吗?明天演出我好紧张啊。”
视频里,许薇宁穿着练功服,在明亮的琴房里拉着小提琴,旋律轻快而明媚。
鬼使神差地,他对着柜员说了一句:“能换成《卡农》吗?”
柜员面露难色:“先生,这款是定制好的,换曲子需要返厂,至少要一周……”
他皱起了眉,不耐烦地打断:“那就不用换了。”
可当他接过包装好的音乐盒时,心中却莫名地,被那段《卡农》的旋律所占据。
“当时……”霍沉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为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辩解,“柜员……可能装错了曲子,我后来才发现——”
“后来?”晚棠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他,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再看他,指尖终于离开了音乐盒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转而轻轻按下了音乐盒的开关。
清脆如水晶般的音色,在寂静的工作室里缓缓流淌而出。
不是《月光》。
是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
旋律响起的瞬间,霍沉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音乐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漏掉了一拍。
他记得这首曲子。
这是许薇宁去年生日宴上,作为压轴节目,在所有宾客面前演奏的版本。那晚,她穿着一身华丽的晚礼服,在聚光灯下,拉着这首曲子,笑得自信而迷人。而他,就坐在台下,为她鼓掌,为她骄傲。
晚棠看着他骤然僵硬的侧脸,眼底的嘲讽一闪而过。
她想起了太多与这首《卡农》相关的、令人作呕的回忆。
想起了某次深夜,他醉酒归来,她像往常一样为他准备好醒酒汤。他却在半梦半醒间,喃喃地哼着这段旋律。他的衬衫领口,沾着陌生的、属于鸢尾花香水的冷艳气息。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与许薇宁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我的《卡农》演出服好看吗?谢谢沉砚哥陪我挑选。”
那时,他含糊地解释,只是“妹妹”演出前紧张,求他帮忙参考一下。
她信了。
或者说,是强迫自己去信。
首到第二天清晨,她在他书房的碎纸机里,看到几张被撕碎的、残缺不全的乐谱复印件。拼凑起来,正是这首《卡D大调卡农》。乐谱的边缘,还残留着他那龙飞凤舞的笔迹,用红笔批注着:“这里的强弱处理,要像薇宁那样,再细腻一些。”“这个滑音,可以更有感情。”……
原来,所谓的“帮忙参考”,是彻夜不归地,为另一个女人,一句一句地,指导着她所谓的“事业”。
“霍沉砚,”晚棠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破碎的冰凌,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你让助理去修这个音乐盒的时候,是不是特意交代过,要把里面的曲子,换成她喜欢的?”
男人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她那双淬了冰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里。
工作室的巨大落地窗,正映着平安夜陆家嘴那璀璨奢靡的霓虹。五光十色的光影,将他眼底那份无法掩饰的闪躲与心虚,照得透亮。
他想起来了。
在把这个摔坏的音乐盒交给助理去修理时,他确实说过一句话。当时他正因为一个棘手的项目而心烦意乱,随口吩咐道:“找最好的师傅修好,里面的曲子……换首轻快点的吧,别那么伤感。”
他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想换掉那段与争吵和失望相关联的旋律。
可当助理将修好的音乐盒交还给他,并告知里面的曲子换成了这首《卡农》时,他竟然……默认了。
在那一刻,他的潜意识里,竟然荒谬地,希望用许薇宁喜欢的东西,来讨好眼前这个被他伤透了心的女人。
他以为,只要是美好的,是轻快的,她就应该会喜欢。
他从未想过,这种张冠李戴的“好意”,对林晚棠而言,是何等残忍的凌辱。
“我没有……”苍白无力的辩解,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在晚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如此可笑。
晚棠没有再逼问他。她只是缓缓地转身,拉开了绘图台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另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那份离婚协议的旁边。
那是许薇宁个人工作室的宣传册,设计精美,印刷考究。而宣传册的扉页上,用一行娟秀的铅笔字写着——
“灵感来源:感谢沉砚哥送我的,那只承载着《卡农》旋律的音乐盒,它是我音乐道路上,最美的风景。”
原来,当年他为了“哄”自己而买的那个音乐盒,转眼间,就成了许薇宁口中“他送的礼物”,成了她事业的“灵感来源”。
讽刺。
真是天大的讽刺!
工作室里,《卡农》的乐声还在继续。那优美而和谐的旋律,此刻听在霍沉砚的耳中,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脚,将三年前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重新缝补,又狠狠地撕裂开来,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看着晚棠将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又朝他的方向,推近了一寸。他才恍然惊觉,眼前的这个女人,早己不是那个会在医院走廊里,哭着质问他“为什么”的女孩了。
她眼底那片苍凉的冰原,是他亲手,用无数个“妹妹需要照顾”的夜晚,用无数个“别添乱”的呵斥,用无数个被忽略的纪念日和被遗忘的承诺,一点一点地,浇筑而成的。
“这个音乐盒,”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那死寂的海面,“你留着吧。就像你留着许薇宁的每一个‘不小心’,留着我母亲在手术室抢救时,你对我说的‘别给我添乱’一样。”
“把它们,都当作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纪念品’,好好收藏吧。”
远处,外滩的圣诞钟声隐约响起,庄严而悠扬。音乐盒里的《卡农》,也恰好奏到了全曲最华彩的段落,旋律层层叠叠,辉煌而壮丽。
霍沉砚看着林晚棠拿起笔,在那份离婚协议的末尾,签下自己名字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利落。他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她的指腹上,还留着当年为他缝补衬衫时,不小心被针扎出的、一个淡淡的疤痕。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礼品店里,那个年轻的柜员在打包好音乐盒后,曾微笑着问他:“先生,我们店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曲子,比如《致爱丽丝》、《天鹅湖》,您要不要换一首?或许您的爱人会更喜欢。”
他那时,正低着头,回复着许薇宁那条关于《卡农》的信息,头也不抬地,随口说了一句:
“不用了,这样挺好。”
挺好。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亲手,为她选了那首,最伤人、也最残忍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