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退潮,晨曦穿透实验室废墟的破洞,在积水里投下细碎的光斑。昭晞蜷缩在沈砚清身侧,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烧焦的乐谱,指尖反复着"守望"二字的焦痕。沈砚清靠在断裂的钢筋上喘息,左肩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绷带下的血渍晕开,像朵在泥地里绽开的残花。
"你的手在抖。"昭晞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低头,看见沈砚清按在地上的手正剧烈颤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积水里,漾开一圈圈淡红的涟漪。那是昨夜为了护她,被10号的机械爪划伤的,伤口边缘还凝着层泛白的腐蚀痕迹。
沈砚清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到肋骨的伤,疼得闷哼一声:"老毛病了。"他没说的是,每次想起沈砚白临终前自己颤抖的手,这后遗症就会发作——三个月前,他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弟弟的手从诊疗台上滑落,指尖最后划过的地方,还留着道浅浅的月牙形指甲印。
昭晞突然解开脖颈间的薰衣草项链,将冰凉的金属坠子塞进他掌心。沈砚清一怔,看见她脖颈上还留着道浅浅的红痕,是昨夜被坠子硌出的印记。"它该在你这里。"她望着远处天边渐亮的鱼肚白,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砚白说过,薰衣草的花期结束后,根会留在土里等下一个春天。"
沈砚清握紧坠子,金属的凉意里似乎还裹着沈砚白的体温。他想起那个总爱坐在诊疗室窗台上的少年,总在口袋里藏着颗糖,说是要留给昭晞换药时吃。有次昭晞弹《星轨》走了调,他就抢过吉他重新编曲,说要改成"能让星星都跟着转圈"的版本。
废墟深处突然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沈砚清立刻将昭晞护在身后,右手摸到腰间的手术刀——昨夜混乱中竟还攥在手里。阴影里钻出只机械臂,断口处还在滋滋冒电,正是08号实验体的残骸。昭晞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它不动了。"
那截机械臂的指尖卡在半空中,像是要去够什么东西。沈砚清走近才发现,它的"掌心"嵌着片干枯的薰衣草花瓣,边缘还沾着点暗红——是沈砚白的血。三个月前,这个实验体失控时,沈砚白为了护昭晞,用身体挡过一次机械臂的撞击,花瓣大概是那时从他口袋里蹭掉的。
"它在模仿。"昭晞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模仿砚白...他总爱这样托着花瓣发呆。"她蹲下身,轻轻掰开机械指节,将那片花瓣放进乐谱的夹层里。沈砚清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沈砚白日记里的话:"昭晞的眼睛像装着整个银河,可她总在看我时,把星星都藏起来。"
天边泛起橘红时,他们在废墟外找到了条公路。沈砚清拦下车,司机看见他们染血的衣服吓得要报警,昭晞却突然扯住对方的袖口:"求您...带我们去海边。"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像突然找回了丢失的指南针,"砚白说过,想看日出要去东边的礁石滩。"
车程过半时,昭晞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沈砚清调暗遮阳板,看见她眉头依然紧蹙,手指却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节奏正是《星轨》的前奏。他悄悄翻开那本乐谱,在烧焦的纸页背面,发现几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大概是沈砚白随手记的:"昭晞怕黑,下次换药时要提前开暖灯;她喜欢薰衣草,等实验结束就去种一园..."
字迹到"园"字戛然而止,笔尖戳破了纸页,留下个深色的墨点。沈砚清的指尖抚过那个破洞,突然想起沈砚白最后一次进手术室前,也是这样握着笔发呆,输液管里的药液滴落在日记本上,晕开了片和此刻相似的水渍。
"到了。"司机的提醒让他回神。昭晞己经醒了,正望着窗外的海岸线出神。沈砚清扶她下车时,发现她走路还有些踉跄——昨夜从通风管道摔下时崴了脚踝,当时混乱竟没察觉。他想背她,却被轻轻推开:"我能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砚白说,能自己站起来的人才配看日出。"
礁石滩上还留着涨潮的痕迹,湿滑的石头上长满青苔。昭晞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沈砚清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不时弯腰捡起什么——片贝壳,块碎玻璃,甚至是颗生锈的纽扣,都小心翼翼地放进乐谱的封套里。
"这是砚白掉的。"她举起颗银纽扣给沈砚清看,边缘还刻着个小小的音符,"他的吉他包上原来有两颗,上次去录音棚弄丢了一颗,还难过了好久。"海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却没像往常那样拢起,任由发丝贴在泪湿的脸颊上。
太阳跃出海面时,金色的光浪瞬间铺满礁石滩。昭晞突然蹲下身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沈砚清以为她又想起了沈砚白,正想安慰,却听见她带着哭腔的笑声穿透晨雾:"是紫色的...原来日出是薰衣草色的。"
沈砚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朝阳正将海面染成淡紫,浪花卷着细碎的光斑涌上岸,确实像极了漫无边际的薰衣草田。他忽然想起沈砚白日记里夹着的那张照片——少年坐在紫色花海中,怀里抱着吉他,背后是同样颜色的落日,照片背面写着:"等昭晞好了,就带她来这里,告诉她紫色不是悲伤的颜色。"
"他没骗你。"沈砚清的声音有些哽咽。昭晞抬起头,眼眶通红却带着笑意,睫毛上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紫,"你看,"她指着礁石缝隙里钻出的几株野草,叶片上还沾着晨露,"连石头缝里都能长出新东西。"
海风送来咸湿的气息,混着远处渔船的马达声。昭晞突然站起身,将乐谱抱在胸前,赤脚踩在退潮的水洼里。她的脚踝还有些肿,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跛痕,却固执地走向浪花拍打的地方,像在完成一场迟到的赴约。
沈砚清跟过去时,看见她正对着大海哼唱《星轨》。调子依然有些不稳,却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带着潮声的颤音漫过礁石,惊起几只栖息的海鸟。她的指尖在空气中虚按琴弦,动作像极了沈砚白生前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牢牢锁着天边的紫日。
"这里少了个升调。"昭晞突然停下,低头在乐谱上比划,"砚白说要在这里加段钢琴,像星星掉进水里的声音。"她从封套里掏出那枚音符纽扣,轻轻按在烧焦的缺口处,"这样就差不多了。"
潮水漫过她的脚背,冰凉的海水让她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后退。沈砚清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闻到布料上还残留着消毒水和薰衣草混合的气味——那是沈砚白生前最喜欢的洗衣液味道,他总说这个味道能让昭晞换药时不那么紧张。
"沈医生,你看。"昭晞指着被浪花卷上岸的玻璃瓶,里面塞着团褪色的纸。她弯腰捡起,小心翼翼地撬开瓶塞,展开那张被海水泡得发皱的纸,上面是用圆珠笔写的字迹,己经晕开了大半:"致三年后的自己:希望那时能和昭晞看一次紫色日出..."
字迹戛然而止,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音符。昭晞的指尖抚过那个音符,突然笑出声来:"是他写的。"她的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最后一点墨迹,"去年他生日时,说要写封时间胶囊,我还笑他幼稚。"
沈砚清看着她将信纸折回原形,连同那枚纽扣一起塞进玻璃瓶,再用力抛向大海。浪花托着瓶子晃了晃,渐渐漂向远方,像载着所有沉重的回忆驶向晨光深处。"再见啦,砚白。"昭晞对着海面挥手,声音里带着释然的轻颤,"我们要往前走了。"
返程的车上,昭晞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这次她的眉头舒展着,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薰衣草项链,金属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沈砚清翻开沈砚白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发现夹着的处方笺,上面是他三个月前写的医嘱,角落却有行小字,大概是随手写的:"哥,其实我不怕死,只是怕昭晞会困在回忆里,忘了怎么笑。"
车窗外,紫色的朝阳渐渐变成暖金色,漫过成片的房屋和田野。沈砚清悄悄将项链戴回昭晞颈间,金属坠子贴着她的肌肤,很快染上温热的体温。他低头看着她沉睡的侧脸,突然明白沈砚白留下的从来不是悲伤的回忆,而是藏在薰衣草香里的勇气——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根,总能在绝境中抽出新芽。
路过小镇药店时,沈砚清让司机停了车。他买了消毒水和绷带,回来时看见昭晞正对着后视镜梳理头发,指尖划过颈间的项链,动作自然得仿佛戴了许多年。"走吧。"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平静,"我们去种薰衣草吧,就种在能看见日出的地方。"
车重新启动,载着他们驶向远离废墟的方向。沈砚清望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海岸线,看见那片紫色的晨光正漫过礁石滩,漫过实验室的废墟,漫过所有残留着伤痛的角落。他知道,有些回忆永远不会消失,就像薰衣草的余香,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漫上心尖,提醒他们曾经失去的,和此刻拥有的。
而那本补全了缺口的乐谱,正安静地躺在昭晞的膝头,封面上的血迹早己干涸,和薰衣草的紫、朝阳的金一起,晕染成属于新生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