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偏院鬼影匣(二)

“木析!”沈晰的声音撕裂了偏院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与急迫,“进来!快!”

门廊下那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混合着惊恐、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希冀。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逃离这扇仿佛吞噬了阿姐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门。

“阿……阿姐?”一个细弱蚊蚋、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封锁,从沈木析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她瘦得脱相的小脸上,那道清晰的、尚未消肿的巴掌印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是我!木析,别怕!快进来!”沈晰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气血和肋骨的剧痛,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依旧掩饰不住那份沙哑和虚弱。她挣扎着想坐首些,动作牵扯到伤处,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声痛哼,却像钥匙一般,猛地捅开了沈木析心头的闸门!

“阿姐——!”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骤然爆发!所有的恐惧、委屈、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跌跌撞撞地冲过布满灰尘和枯叶的庭院,一头撞开虚掩的、同样腐朽的房门,扑向那张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她们说你……说你……”沈木析扑到床前,借着高窗破洞透进来的微光,终于看清了沈晰的模样——惨白如纸的脸,干裂渗血的嘴唇,额角凝固的血痕,还有那被肮脏布条紧紧捆扎、变形得不成样子的双腿!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冰凉的小手颤抖着想去触碰沈晰的脸,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无助地悬在半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阿姐……你的腿……你的脸……呜呜呜……她们骗我……她们说阿姐偷东西……说阿姐顶撞……要把阿姐关起来……可……可她们打你……她们把你打成这样……呜……我偷偷去看柴房……张婆子……张婆子满脸是血地跑出来……说阿姐变厉鬼了……我好怕……我怕阿姐真的……真的……”沈木析语无伦次地哭诉着,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小小的身躯里承载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巨大恐惧和悲痛。

沈晰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像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烫!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脸上还带着巴掌印的妹妹,原主残存的、深入骨髓的保护欲和她自己灵魂深处的暴怒瞬间融合,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沸腾!后妈陈氏!沈谨兮!她们不仅虐杀了原主,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木析,不哭。”沈晰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她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妹妹脸上冰凉的泪水,指尖触碰到那红肿的巴掌印时,眼神骤然变得比万年玄冰更冷,“告诉阿姐,谁打的你?”

“是……是王婆子……”沈木析抽噎着,小手紧紧抓住沈晰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她是表姐院子里的人……她说我……说我偷看……说我是小贱种……不配……不配惦记阿姐……就打我……”她越说声音越小,充满了委屈和恐惧。

王婆子?沈谨兮的走狗!沈晰眼底的寒芒几乎要化为实质。好,很好,又多了一笔债!

“木析乖,不怕。”沈晰压下翻腾的杀意,轻轻抚摸着妹妹枯黄干燥的头发,“阿姐没死,阿姐也不会死。阿姐回来了,就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木析。”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誓言意味。

沈木析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着沈晰苍白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那里面仿佛燃烧着某种她看不懂、却让她莫名安心的火焰。她用力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沈晰的手指,仿佛汲取着力量。

“木析,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后……她们没发现你出来?”沈晰冷静下来,立刻意识到问题的关键。陈氏母女此刻虽然焦头烂额,但绝不会放松对木析的监视,尤其是在沈崇文吐血昏迷的当口。

沈木析小脸一白,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是……是王嬷嬷偷偷告诉我的……说阿姐被抬到这边了……我……我等了好久,守后角门的刘三儿……他……他偷偷跑去赌钱了……我就……我就从狗洞里钻进来……没人看见……”她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也知道自己冒了极大的风险。

王嬷嬷?那个白天流露出不忍的老婆子?沈晰心中记下这份情谊。狗洞?看来这荒废的偏院,也并非铁板一块,这倒是个可以利用的信息。

“木析很勇敢。”沈晰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看着妹妹因为这句夸奖而微微亮起的眼睛,心头酸涩更甚。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木析,阿姐需要你帮忙。你现在……能帮阿姐找些东西来吗?很要紧的东西。”

“能!我能!”沈木析立刻挺首了小胸脯,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充满了急切和坚定,“阿姐你要什么?吃的?还是水?我……我攒了一点碎点心,藏在我床板下面,我这就去……”

“不,不是吃的。”沈晰打断她,眼神锐利地扫过窗外,确认无人窥探,才压低声音,凑近沈木析耳边,用气音快速道:“干净的布条,越多越好!还有水!干净的水!装水的容器,哪怕是个破瓦罐也行!还有……火!火折子或者火石!能找到吗?”

她需要彻底清理伤口,重新包扎,需要水来服药、清洗,需要火来煮沸水消毒,甚至……在必要时制造混乱或取暖!柳氏留下的药再好,也需要基本的生存条件来支撑!

沈木析的小脸瞬间绷紧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凝重。她用力地、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同样用气音回答:“干净的布……我……我可以偷偷去浆洗房后面,那里有时候会晾晒些不要的旧布头……水……后花园假山后面有个废弃的雨水缸,里面的水……应该还算干净……瓦罐……柴房后面堆着些不要的破罐子……火折子……”她的小眉头紧紧皱起,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很难……厨房看得很严……只有张妈妈身上有……”

沈晰的心沉了一下。火源是关键。没有火,很多事都做不了。她脑中飞快思索着替代方案。

就在这时,沈木析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声音带着一丝激动:“阿姐!我想起来了!小厨房!以前伺候过娘亲的赵嬷嬷……她被赶到小厨房烧火了!她……她偷偷给过我一次窝头……她那里……可能有火石!我可以……可以去试试!”

赵嬷嬷?原主生母柳氏的旧人?沈晰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意外之喜!“小厨房离这里远吗?你去找她,安全吗?”

“不远!从后花园的竹林穿过去,很快的!”沈木析小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赵嬷嬷人少的时候才会在小厨房后面劈柴……我……我小心点,应该能行!”

看着妹妹眼中闪烁的、为了她不顾一切的决心,沈晰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她用力握了握木析冰凉的小手:“好木析,阿姐等你。记住,安全第一!如果发现有人,立刻躲起来,或者放弃!东西可以再想办法,你的安全最重要!明白吗?”

“嗯!我明白!”沈木析重重点头,小脸上满是郑重。她最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沈晰惨白的脸色和捆扎的伤腿,咬了咬下唇,转身像只灵巧的小猫,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门,很快消失在偏院荒草丛生的阴影里。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沈晰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刚才强撑着和木析对话,己经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和胸腹间的灼痛再次清晰起来。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她一边警惕地倾听着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一边在脑海中疯狂计算着各种可能。陈氏母女现在分身乏术,但绝不会放任她这个“祸害”太久。她们会怎么做?首接派人来灭口?还是……利用木析?

想到木析单薄的身影独自穿梭在危险的后宅,沈晰的心就揪紧了。她必须尽快恢复一点行动力!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敞开的、装着柳氏遗物的沉重皮箱。

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用蜡密封的油纸包——“梦浮生”剧毒上。见血封喉,无解。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但如何安全地使用?还有那些标注着“蚀骨粉”、“迷魂香”的药粉……都是双刃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侧绑缚的那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光有武器和毒药还不够,她需要陷阱,需要让那些敢踏入这偏院的人付出惨重代价的陷阱!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藤,在她脑海中迅速滋生、蔓延。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破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积满灰尘的地面、腐朽的门轴、破败的高窗、墙角堆放的杂物……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后妈,表妹……”她无声地翕动嘴唇,眼中是淬炼于地狱的寒芒,“你们送来的‘客人’,我会好好‘招待’的。”

---

幼妹脸上未消的掌痕,是点燃复仇烈焰的第一滴火油。

八岁女孩钻过狗洞,怀揣着偷取生存火种的孤勇。

沈晰指尖抚过“梦浮生”蜡封,剧毒在阴影中流淌着幽光。

破窗漏下的月光照亮她眼底正在成型的杀戮陷阱。

当木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荒草丛中——

偏院腐朽的梁木发出虫蛀的细响,那是捕兽夹簧片扣紧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