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锦灰藏鸩吻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淤积在偏殿的每一个角落。烛火早己被慕江白离去时的罡风扑灭,唯有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糊着的厚厚窗纸,吝啬地洒下几缕模糊不清的青灰光晕,勉强勾勒出殿内奢华而冰冷的轮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沈晰自己那破碎不堪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空旷的牢笼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生命流逝的空虚感。

冷。

刺骨的冷。

比柴房的阴寒更甚。这冷,不仅来自深秋的夜,更来自心口那枚重新肆虐的“锁心针”!失去了寒玉髓能量的短暂中和,那冰封毁灭的寒气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恶兽,变本加厉地疯狂反扑!它不再满足于冻结生机流逝的通道,而是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啃噬着她残存的、本就不多的生命之火。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针尖搅动骨髓般的剧痛和深入灵魂的冰寒。

更可怕的是心脉深处那只名为“噬心”的恶虫!被寒玉髓能量短暂“喂食”后又被强行夺走“美食”,它彻底陷入了疯狂!那无声的嘶鸣充满了怨毒和贪婪,如同千万只饥饿的毒蚁,在她心脉最深处疯狂地啃咬、吮吸!它不再满足于缓慢的蚕食,而是开始了最后的、贪婪的饕餮盛宴!锁心针的冰封之力在减弱,它的力量却在增强!此消彼长之下,沈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正在被这两股可怕的力量,从内外同时加速推向毁灭的深渊!

七日?

她可能连三天都撑不过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慕江白那冰冷残酷的警告言犹在耳:【再敢妄动此物……孤便亲手……剜出你心脉里那条贪吃的虫子……让你……求死不能。】那玉盒被他如同圣物般带走,断绝了她最后一丝利用外物抗争的可能。

玄七重伤离去领罚,殿外守卫森严。她像一件被遗弃在角落、等待彻底腐烂的残次品。

契约……复仇……木析……

后母陈氏那张刻薄阴毒的脸,沈谨兮那娇柔伪善下藏着的蛇蝎心肠,如同淬毒的影像,在她被剧痛和冰冷占据的脑海里反复灼烧。不甘!滔天的不甘如同地狱的业火,在绝望的灰烬中疯狂燃烧!

不!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绝不能让那对蛇蝎母女逍遥!绝不能……让木析独自面对那吃人的魔窟!

生的欲望在恨意的浇灌下,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凶戾的力量!沈晰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如同濒死的孤狼,闪烁着最后一点幽绿的寒光!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自救!哪怕只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她的左手,被慕江白挥开时撞在软榻边缘,剧痛钻心,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掌控的肢体。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这只几乎麻木的手臂,指尖在冰冷柔软的雪貂皮毛和锦垫上摸索。

药!柳氏的药!秦邈每日施针用药压制外伤……那些药粉呢?是否还残留在锦垫上?或者……被她挣扎时蹭到了皮毛里?

她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着,在身下这片小小的区域里艰难地探寻。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耗尽力气,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剧痛。汗水混着血污,浸透了身下的皮毛。

没有……只有冰冷的毛皮和柔软的锦缎……还有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杂的气息……

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时,指尖在锦垫边缘靠近她腰侧的位置,触碰到了几粒极其细微的、带着些微涩感的颗粒!

是药粉!是秦邈之前撒在她伤口上的金疮药粉!虽然只有几粒被蹭落在此!

沈晰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粒微小的药粉用指尖捻起,不顾肮脏,首接送入口中!药粉入口带着苦涩和草木的清香,瞬间化开。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虽然对于她此刻的伤势和体内的蛊虫冰针战场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这点点暖意,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她求生的意志!

这药粉……有用!至少能稍微缓解一点外伤的灼痛!

那么……柳氏留下的药呢?那些被她珍藏在皮箱里、标注着各种奇效甚至剧毒的奇药?那些……能“玉石俱焚”的底牌?!

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沈晰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的目光猛地投向自己身上那件早己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粗布中衣!

这件衣服……是她在沈府偏院醒来时就穿着的!是她唯一从那个地狱带出来的东西!柳氏的药箱和手札虽然遗失了,但……以柳氏那缜密的心思和深藏的隐秘……她会不会……会不会在这件女儿最后穿着的衣服里……留下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沈晰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她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那件破烂的中衣!动作粗暴而急切,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响和伤口被牵动的剧痛!

“嘶啦……嘶啦……”

单薄的布料在蛮力下被撕开更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同样污秽、缠着肮脏布条的肌肤。沈晰如同一个疯狂的掘墓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衣物的每一个缝隙、每一道接缝!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混着血污,浸透了身下的锦垫。

没有……衣襟没有……袖口没有……后背没有……

就在她几乎要再次陷入绝望时,指尖在衣服内侧靠近下摆的一处极其隐蔽的、被厚厚血污覆盖的接缝处,摸到了一块异常坚硬的凸起!

那凸起只有指甲盖大小,藏得极深,被层层叠叠的针线密密缝死,若非她如此不顾一切地摸索,根本不可能发现!

沈晰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她颤抖着(这次是因为激动和剧痛),用指甲抠住那处接缝,不顾指尖被磨破的刺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疯狂地撕扯、抠挖!

针线崩断!

布帛撕裂!

终于!

一块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拇指大小的硬物,被她从衣物的夹层中硬生生抠了出来!

沈晰如同捧着绝世珍宝,用染血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早己被血污浸透的油纸。

里面露出的,并非她期待的灵丹妙药。

而是一块……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如墨、没有任何光泽、却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苦涩气息的……薄片?

这薄片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坚硬,边缘异常锋利。它静静地躺在沈晰沾满血污的掌心,在惨淡的月光下,毫不起眼,甚至带着一种死寂的气息。

这是什么?

沈晰残存的意识疯狂翻涌着柳氏手札的记忆碎片。止血散?金疮药?蚀骨粉?迷魂香?没有一样能对得上号!这漆黑薄片的气息太微弱,太诡异,既不似救命的良药,也不似夺命的剧毒。

难道是……某种信物?还是……柳氏留下的、她尚未参透的某种后手?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浇头。她费尽千辛万苦、几乎耗尽了最后力气找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块毫无用处的死物?

就在沈晰的心沉入谷底,准备将这无用的东西丢弃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她心脉深处传来!

是那只疯狂吞噬她生机的“噬心蛊”!

在接触到这漆黑薄片散发出的那股近乎虚无的苦涩气息的瞬间,那只贪婪狂暴的恶虫,竟猛地……瑟缩了一下?!

如同最凶残的恶犬,嗅到了令它本能恐惧的气息!

那股疯狂吸食生机的力量,竟诡异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和……**退缩**?!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

但对时刻承受着蛊虫吞噬之苦的沈晰而言,这丝变化却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了一根浮木!清晰得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

这薄片……这漆黑不起眼的薄片……能……克制蛊虫?!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沈晰脑海中炸开!绝望的冰层瞬间被炸开一道巨大的裂缝!

她死死盯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漆黑薄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有没有毒!只要它能影响那该死的蛊虫!哪怕只有一丝!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毫不犹豫!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块漆黑薄片首接塞进了嘴里!

薄片入口,冰冷坚硬,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苦涩、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绝望和死寂的味道!这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冲上鼻腔,首冲天灵盖!

“呕……”强烈的反胃感让沈晰干呕起来,眼泪瞬间涌出!这味道太恐怖!比最苦的黄连还要苦上百倍!仿佛在咀嚼腐烂了千年的棺木!

然而,就在这令人作呕的苦味爆发的瞬间!

心脉深处那只“噬心蛊”,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发出一声充满了痛苦和极度恐惧的无声尖鸣!

那股疯狂吸食生机的力量,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甚至比之前寒玉髓能量中断时退得更快、更彻底!蛊虫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瞬间蜷缩回心脉最深处,瑟瑟发抖,连那贪婪的嘶鸣都变得微弱而惊恐!

同时,心口那枚“锁心针”带来的冰封剧痛,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出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松动?仿佛那冰封的毁灭之力失去了一个对抗的目标?

沈晰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和诡异解脱感的战栗席卷全身!

有效!真的有效!

这漆黑薄片……这散发着绝望苦味的死物……竟然真的是蛊虫的克星?!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昏了沈晰的头脑!她贪婪地感受着体内那短暂消失的吞噬之痛,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痛饮甘泉!虽然身体依旧重伤剧痛,虽然锁心针的寒气依旧肆虐,但至少……那跗骨之蛆般的吸食感,被暂时压制住了!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息!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深沉、带着浓郁腐朽和死亡气息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毒蛇般猛地从她吞下薄片的胃部窜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这寒意并非来自锁心针!而是……来自那块被吞下的漆黑薄片本身!

它像是一块来自九幽的寒冰,在她体内迅速融化、扩散!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冻结、枯萎!生机非但没有因为蛊虫退缩而恢复,反而以一种更加决绝、更加彻底的方式……飞速流逝!仿佛那薄片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死亡黑洞!

“嗬……嗬嗬……”沈晰的呼吸陡然变得极其艰难!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暗笼罩!身体如同坠入了冰窟的最底层,连血液都似乎要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被这诡异的漆黑薄片,连同那暂时蛰伏的蛊虫一起……加速抽离!

不是压制!是同归于尽!

柳氏留下的……是真正的绝户计!是玉石俱焚的最后底牌!

沈晰的意识在剧痛和极致的冰冷中迅速沉沦。她终于明白了柳氏遗言中那句“玉石俱焚”的真正含义!这根本不是什么解药!这是……鸩吻!是以自身生机为燃料,点燃的、与蛊虫同归于尽的毒火!

后悔吗?

不!

沈晰染血的唇角,在彻底沉入黑暗前,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弧度。

能拉着那恶毒的蛊虫一起下地狱……

值了!

只可惜……

陈氏……沈谨兮……还有……慕江白……

不能亲手……

她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唯有掌心那被抠破的衣物夹层破口,如同一个无声的嘲弄,在惨淡的月光下,微微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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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鸩吻薄片在喉间化作九幽寒流——

心脉蛊虫的尖鸣陡然转为垂死哀嚎。

沈晰在生机飞逝的冰河尽头勾起染血的笑。

月光掠过锦垫上撕开的衣襟破口,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柳体血书针脚。

殿外玄七受刑的闷哼与寒铁鞭声隐隐传来。

子夜更漏冻结的冰晶里,映出她沉入永夜前最后的念头:

娘亲……这枚鸩吻……女儿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