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千藤锁钥(二)

当小船缓缓消失在藤蔓水道的幽暗入口时,卓谋立刻指派两名腿脚最快的年轻士兵,带着他口述、亲兵代笔的详细禀报,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临时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临时营地。

信使带回的“千藤湾”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疲敝而压抑的营地。当赵晞听到那“三面环山、入口如咽喉锁钥、藤蔓礁石密布”的描述时,沉稳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一拳击在简陋的案几上,果断下令:

“好!天赐良港,足堪暂避锋芒,积蓄力量!传令:全军拔寨!目标——千藤湾!”

命令既下,营地立刻高效运转起来。没有欢呼,只有一种沉着的迫切。妇孺迅速打包着仅有的家当;士兵们无声地拆解着临时栅栏的可用木料;磐石哨的辎重官沙哑地呼喝着,组织人手搬运最关键的物资——那批关乎海上航行的“华夏烬”铁料、维系性命的粮食和救命的药材。 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叮当声中,工匠们争分夺秒锻造的是开路的斧头、筑墙的铁钎和应急修补船具的铆钉。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汗水和铁屑的味道,一股沉甸甸的求生意念压过了迷茫。

迁移的队伍拖沓而谨慎。妇孺、伤员、沉重的辎重,在卓谋部战士的引导下,沿着土著少年留下的隐秘标记,艰难跋涉于婆罗洲蒸笼般的密林。湿热如跗骨之蛆,毒虫环伺,但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和暂时的“善缘”,队伍沉默中透着坚忍。林间依旧掠过窥探的目光,却再无杀机。三日后,疲惫的队伍终于抵达那片宽阔的河滩。迎接他们的,是完成初步水道探查、立于岸边的林默、李海,以及暮色中那片平静如镜、折射着金红色余晖的避风水湾。

“入湾!”赵晞立在“海麒麟”船头,声音在暮色中荡开。在林默这位浪里老手的精准操控下,庞大的“海麒麟”号如同驯服的巨兽,在旗语引导下灵巧地穿行于藤蔓与礁石的死亡通道,最终稳稳泊入了千藤湾的核心水域。铁锚沉重的砸落声,宣告着这流亡的方舟终于寻得了一个暂能喘息、立足的避风港。

“扎营!筑垒!快!”赵晞的命令不容置疑。船尚未停稳,建设便己开始。选址定在潟湖南岸一片地势略高、背靠红树林的滩涂。没有片刻休息:锋矢哨的精兵立刻散开,在外围密布岗哨;破浪哨的水手和林默指挥的精壮劳力,利用船板、缆绳和就地砍伐的红木,以最快速度搭建起了一个简易但功能齐全的栈桥和水上营寨框架; 卓谋部的战士则率众挥起铁锹锄头,在营地周围挖掘浅壕,埋下削尖的木桩,构筑最基本的第一道警戒线和木栅栏; 妇女老人清理场地,收集茅草搭棚顶;磐石哨立刻在划定的区域设立起临时的粮储、伤兵收容点和指挥所。一切围绕一个核心——高效、实用、立足防御、维持基本运转。 这里是前往北澳漫长航程中的一个关键跳板,更是将来在南洋有所作为的支点,容不得半点奢华和浪费。

“华夏烬”铁料的光芒,在新辟出的铁匠铺中日夜不息。重锤砸击的铿锵声是这片新营地不变的背景音。铁匠们优先赶制的,是开垦荒地以解燃眉之急的锄头、维持营地建设的钎锹、以及装备少量精锐用以巡逻防御的矛头。每一块铁料都弥足珍贵,为的是在北澳建立更稳固的根基。

筑城工作进行到第五日清晨,营地的初步防御屏障己有框架雏形时,外围哨兵发出了警讯。

在简易寨门外的红树滩涂上,出现了那队令人印象深刻的土著。为首者,依然是脸上涂着象征权威油彩的“鹰眼”头目,他的手臂还被粗陋的夹板和藤条牢牢固定着,走路尚有些跛。连同他在内,约十余人,肩上扛着、手里捧着——成串的芭蕉、硕大的木瓜、裹在绿叶里的块茎,甚至还有几块沉甸甸、带着奇异青绿色铜锈的石头!

再次引人注目的,是安静跟在“鹰眼”身边的瘦小少年,眼神中依旧有拘谨,但少了些之前的畏缩。

“鹰眼”示意队伍停下,独自向前几步,停在弓箭射程边缘。他放下水果,用生硬的土语混合着手势,对着寨墙大声说着。意思大致是:奉大酋长之命,送上林中果品和山里挖出的“硬石”,感谢“铁器主人”的宽恕和礼物。并将这少年(他指向少年)留下,侍奉贵人,作为部族结好、不再侵扰的凭证。

消息迅速报到正在巡视工地的赵晞处。他立刻带卓谋、林默、李海等人登上寨墙。

望着堆在地上的瓜果矿石和局促的少年,赵晞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他朗声下令:“回赠贵酋长厚意!磐石哨,取五柄新锻铁锄,五把柴刀,加两个铁锅!用粗麻裹好!”回赠很快准备好送出。“鹰眼”看着这些寒光闪闪、远比石骨工具锋利的铁器,眼中爆发出难抑的狂喜,连忙命族人小心接过,如同捧着神物。他对着寨墙方向,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庄严的部族礼,随即心满意足地带人消失在茂密的红树林中。

只剩下那少年,孤零零站在原地。赵晞示意开门:“带他进来。安顿好,让他先跟着船医认识草药,或在铁匠铺搭把手烧火。不准慢待。”这少年,既是和平的象征,也是沟通的桥梁,更可能是了解这片土地和前往南洋深处路径的活地图。

当夜,在潟湖岸边最大那间用粗壮红木和防水厚帆布仓促搭建的“议事堂”内,数盏简陋的鱼油灯驱散了角落的黑暗,照亮了围坐的身影。粗糙的木桌上,散落着林默绘制的水道图、卓谋标记地形的草图、以及一块带着铜锈的矿石样本。

赵晞端坐主位,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刚毅的轮廓。张世杰裹着厚衣,坐在一旁特制的木椅上,脸色苍白,气息沉滞,胸前的绷带仍透出药味,独眼在昏暗光线中努力聚焦。陈宜中紧挨着他坐着,怀中依然死死抱着那个冰冷的紫檀空匣,浑浊的目光偶尔扫过桌面图纸,更多的是一片茫然,仿佛灵魂沉溺在另一个虚妄的世界。林默坐在侧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水道图边缘,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审视图上的标记。李海挺首腰板坐在林默下首,脸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灯影下跳动,双眼灼灼,带着难以抑制的焦躁战意。卓谋坐在李海对面,沉稳如山,展开自己更详细的地形草图。磐石哨的辎重官和一名老文书肃立在阴影里,负责记录。

空气里是新木与桐油的混合气息,混杂着海水的咸湿、草药味和汗味,凝沉厚重。

气氛酝酿着。

赵晞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又蕴含着一往无前的力量。他没有立刻说话,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感己在灯火之下弥漫开来,仿佛为即将到来的商议定下了不容偏移的基调。

会议,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