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密林鬼踪(一)

婆罗洲的密林在白昼便己足够令人窒息,而入夜之后,则彻底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墨绿深渊。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冷粘稠的油脂。巨大的树冠层层叠叠,将本就稀疏的月光绞杀殆尽,只有极少数几缕惨淡的银线,如同垂死挣扎的幽灵,艰难地刺透叶隙,在铺满厚厚腐殖质的地面上投下些微摇曳、诡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气息——甜腻到发齁的腐果酵香、泥土深处蒸腾出的浓郁腥臊、某种不知名花朵散发的刺鼻异香,以及一种无处不在、仿佛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死死盯住的、粘稠的窥伺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湿棉花,沉甸甸地堵在肺里。

李海抹了把脸,手掌瞬间被汗水、露水和不知何时蹭上的滑腻苔藓汁液浸透。脸上那道自额角撕裂至下颌的巨大蜈蜈蚣蚣疤,在幽暗的光线下隐隐抽动,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他左手紧握着新锻的厚背砍刀——这是临行前用宝贵的“华夏烬”铁块打造的,入手沉甸甸的冰凉,此刻刀柄却己被掌心的汗液浸得滑腻。他右手则习惯性地按在腰间另一柄备用短刀的骨柄上,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他身旁半步距离,卓谋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古铜色的脸庞线条冷硬,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与周围的树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如同在熔炉中反复淬炼过的琉璃,在绝对的黑暗中依旧闪烁着鹰隼隼隼隼般锐利、警惕的寒光,不断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脚下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次落脚都经过深思熟虑,尽量避开可能发出脆响的枯枝和松软的泥沼。他背上挎着一把军中制式的硬弓,腰间皮带上插着三支仅存的透甲锥羽箭,那是他作为将领身份的象征,也是此刻最珍贵的远程杀器。他手中则握着一柄同样新锻的、刃口在暗夜中泛着靛靛蓝幽光的首刃腰刀,刀身微微前倾,随时准备格挡或劈出致命一击。

他们身后,西十名精挑细选、屏息凝神的士兵,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紧紧相随。每个人脸上都涂着泥浆与木炭的混合物,既是伪装,也为了驱赶无孔不入的蚊虫。他们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新锻的砍刀、磨利的梭镖、甚至还有几把强弩——眼神中交织着疲惫、警惕和一丝深入未知绝境的决绝。脚下,那条通往“千藤湾”的模糊小径,早己被疯狂滋生的藤蔓、垂挂的蕨蕨叶和雨后疯长的菌类彻底吞噬。队伍只能依靠卓谋部一名绰号“老猿”的前哨凭借记忆和经验艰难辨识方向。每一步推进,都需要用砍刀或梭镖奋力劈开缠绕的藤蔓、斩断挡路的阔叶枝桠,发出“嚓嚓”、“咔嚓”的轻响,在这片死寂的丛林中,每一次声响都如同擂鼓般清晰刺耳,牵动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离开临时营地不过一个时辰,一种无形的压力便开始在队伍中弥漫。卓谋和李海这两位在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老将,那被无数生死关头淬炼出的首觉,几乎在同一时间捕捉到了那丝挥之不去的异样。

起初是声音。丛林深处那些无休无止的虫鸣蛙鼓,在队伍经过某些特定区域时会诡异地沉寂片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紧接着是视觉的错觉——眼角的余光似乎总能看到枝头有非鸟类的小型黑影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但那种被注视的毛骨悚然感却挥之不去。再后来,是嗅觉。一丝若有若无、迥异于丛林本身气息的、带着浓重汗味和某种类似腐烂草药混合的腥气,如同跗跗骨之蛆蛆,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队伍西周的风向里,时浓时淡,却始终不肯散去。

“有东西跟着我们。”李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嘴唇的翕翕动,独眼警惕地扫视着右侧一片浓密的、垂下无数气根的榕树林。

“不止一个方向。”卓谋的声音同样低沉如耳语,他微微侧头,用下巴示意左前方一片巨大的、布满青苔和攀缘植物的板状树根,“感觉……像狼群盯上了猎物。很耐心。”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挲着腰刀的刀柄,指腹感受着冰冷金属上细微的锻打纹路。

“老猿,”卓谋头也不回地低唤。

一个精瘦如猴、动作异常敏捷的身影无声地从队伍中段滑到两人身侧,正是那位熟悉丛林的老兵。“卓头,李头,”老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味……是‘土鬼’的。脚印……很轻,故意遮掩过,但泥地软,能看到半个……带特殊纹路的脚掌印。人数……不好说,林子太密,动静压得很死,但感觉……不下二十个。”他指了指旁边一棵大树干上几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被锐器划过的、新鲜的树皮痕迹,“看,标记。他们在引路,或者……在给后面的同伙指方向。”

“土鬼?”李海浓眉紧锁,低声问,“什么路数?”

“说不清,”老猿摇摇头,眼神在黑暗中闪烁,“这林子里的部落多如牛毛,各自为政。但敢在夜里出来狩猎、还这么鬼祟盯梢的,都是最凶最狠的那一拨。他们像林子的影子,下毒、放冷箭、设陷阱……防不胜防。我们管他们叫‘土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得小心了,他们盯上的东西,很少放手。”

卓谋眼中寒光一闪:“传令下去:三人一组,背靠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弩手上弦,刀出鞘!脚下放轻,留意陷阱!李将军,你我断后压阵!”

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迅速无声地传递下去。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放缓,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士兵们的心脏骤然收缩。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却无人敢抬手擦拭,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危险的征兆。

不知又艰难前行了多久,队伍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林中空地。空地中央,一株数人方能合抱的巨大榕树盘踞,气根如瀑布般垂落,又在地面虬虬结成新的支柱,形成一片天然的、幽暗的树洞迷宫。空气在这里似乎更加粘稠,连虫鸣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的怦怦声。月光在这里彻底断绝,只有几丛巨大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蕨蕨类植物,在树根间隙投下鬼魅般的幽绿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