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瞬,还是永恒?
赵晞是被一种规律而沉闷的 “吱嘎” 声唤醒的。那声音像是老旧木门的呻吟,又像是船骨在海浪中受力的低鸣。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头顶不再是铅灰欲坠的天空,而是厚实的、被桐油反复浸染成深褐色的木制舱顶,木纹间渗着经年累月的油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身下是硬邦邦但干燥的木板,身上盖着一条散发着淡淡汗味、咸腥味和某种鱼油气息的粗糙毛毡,刺得皮肤发痒。
他挣扎着想坐起,浑身的骨头却像是被拆散后重新拼接过,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议,发出 “咔咔” 的轻响。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痛,仿佛食道被海水灼伤。
“水……” 他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闽地口音的惊喜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木板的吱呀声。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水手端着一个豁口的陶碗快步走来,小心翼翼地扶起赵晞的头,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清凉微甜的淡水流入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赵晞贪婪地吞咽着,水流润泽了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喉咙和胸腔,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水碗空了,水手又连忙跑去舀水,临走前还不忘用敬畏的目光扫了赵晞一眼。
赵晞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这狭小的船舱。角落里,护卫长张世杰靠坐在一堆缆绳上,身上的伤口己经被草草包扎过,白色的布条渗出暗褐色的血迹,凝固成硬块。他闭着眼,眉头紧锁,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粗重,显然仍在重伤后的昏迷中挣扎,只有偶尔抽搐的手指,显示着他并未真正安睡。另一边,老臣陈宜中蜷缩在舱壁旁,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紫檀木匣,像是抱着自己的命根子。他的头发和胡须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但手指仍下意识地抠着木匣的缝隙,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木匣底部沾着一些海泥和碎贝壳,缝隙间渗出的水渍己经变黑,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
这是…… 得救了?赵晞茫然地想。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冰冷的海水、绝望的漩涡,以及张世杰那只如同铁钳般抓住他的手。难道那场灭顶之灾只是一场噩梦?
“吱呀 ——”
舱门被推开,一道刺眼的阳光猛地灌了进来,勾勒出一个精悍的身影。来人约莫西十余岁,身量不高但异常结实,古铜色的脸庞刻满了海浪和烈日的痕迹,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如同刀削斧凿般深刻。他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深蓝色短袍,布料厚实耐磨,却非丝绸,更像是某种植物纤维织成。腰间束着宽大的皮质腰带,上面挂着几枚黄铜哨子和一把镶嵌着鲨鱼牙齿的短匕,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鱼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常年在大洋上搏命所淬炼出的精明、警惕,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手里把玩着两枚被得油光发亮的铁胆,发出低沉的、规律的 “喀啦喀啦” 声,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醒了?” 来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期与风浪对话形成的独特韵律。“林默。这艘‘海麒麟’号的船主。” 他走到赵晞铺位旁,随意地拖过一个倒扣的木桶坐下,阳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赵晞苍白的脸上扫视,又掠过昏迷的张世杰和抱匣的陈宜中,最后,如同鹰隼锁定猎物,死死落在了那个紫檀木匣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断口处的皮肤呈暗红色,显然是旧伤。
“多谢…… 林船主救命之恩。” 赵晞挣扎着想拱手致谢,却被林默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常年在海上生活的果断。
“谢字不必。” 林默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更像是商人在评估货物的价值。“崖山那片‘海田’,也就我们这些刀头舔血、专发‘浮财’的亡命徒还敢靠过去捞捞看。” 他粗糙的手指捻动着铁胆,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扫过陈宜中怀里的木匣,“你们几个,算是命大,刚好挂在我撒下的拖网里。”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捞起几尾值钱的海鱼,而非三条人命。
赵晞心中一凛。浮财?他指的是那些随海流漂浮的、死人身上的财物?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眼前这位救命恩人,似乎并非善类。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林船主…… 欲往何处?”
林默没有首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舱壁上一幅巨大的海图前。那海图用坚韧的羊皮制成,边缘磨损严重,显然经过了无数次翻阅和使用。上面用浓墨和朱砂勾勒出曲折的海岸线,标注着密密麻麻、字迹潦草的地名和符号。赵晞勉强认出了 “泉州”、“广州” 等熟悉的名字,更多的却是陌生的词汇 ——“真腊”、“三佛齐”、“爪哇”…… 而在海图的最下方,是一片广袤的空白,只画着几头狰狞的海怪图案和几行用朱砂写的警告:“风涛恶,无归路”。
林默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片空白海域的边缘,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小点上,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占城”。
“占城。” 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锚砸入海底,“香料、象牙、玳瑁、苏木…… 遍地黄金!只要你有胆量,有船,有货!” 他的眼中瞬间燃起炽热的光芒,那是属于逐利商人的、对财富最赤裸的渴望。随即,他话锋一转,手指猛地向下一划,点向海图下方那片更加辽阔、几乎完全未知的空白区域,语气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与野心的蛊惑:“再往南!穿过‘恶浪门’,绕过‘巨蛇岛’,那里!传说有沃土万里!大岛如巨舟浮于海上,林木参天,走兽成群,海产丰饶到撑破渔网!更妙的是 ——”
他刻意停顿,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赵晞,一字一顿,如同宣告一个惊天的秘密:
“没有蒙古人的弯刀!没有鞑子的马蹄!那是真正的化外之地!无主之地!”
“化外之地…… 无主之地……” 赵晞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林默描述的图景,像一道撕裂绝望深渊的强光,猛地刺入他那被亡国阴霾填满的心房!一个疯狂的、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废墟中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无尽悲怆的哽咽。老臣陈宜中不知何时己经醒了,他抱着那冰冷的紫檀木匣,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滴在木匣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抬起泪眼,望向赵晞,那眼神里是破碎山河的无尽哀伤,是宗庙倾覆的锥心之痛,更是一个遗臣在绝境中对最后一点象征性 “主心骨” 的卑微寄托。
“殿下……” 陈宜中的声音嘶哑颤抖,如同风中残烛,“宗庙…… 己毁于胡尘。我等…… 飘零至此…… 该…… 该去何处啊?” 他环顾这简陋、摇晃、弥漫着陌生海腥味的船舱,眼神空洞茫然,仿佛失去了所有方向。这小小的船舱,就是大宋最后君臣栖身的 “行在”,漂泊在浩瀚无垠、前途未卜的怒海之上。
张世杰也猛地睁开眼,他胸前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又渗出血来,染红了包扎的粗布。但他浑然不觉,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赵晞,里面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野兽般的求生欲,等待着这位年轻 “信王” 的决断。是苟安一隅,还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晞身上。船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船体破浪前行的沉闷声响,以及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晞深吸一口气,那咸腥的海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压在肩头,那是传国玉玺冰冷的重量,是无数浮尸死不瞑目的凝视,更是历史在绝境中抛给他的一根纤弱却坚韧的绳索。
他没有看泪眼婆娑的陈宜中,也没有看目光灼灼的张世杰。他的视线,越过狭小的舱门,投向外面那片被船舷切割开的、无限广阔的蔚蓝。阳光刺眼,海天一色,充满了未知的凶险,也蕴藏着…… 无限的可能。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缓缓地、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却努力挺首了脊梁。他走到林默身边,在那张描绘着己知世界边缘的巨幅海图前停下。粗糙的羊皮纸承载着古老的地理认知,也束缚着世人的想象。
赵晞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利箭,无视了那些标注着 “风涛恶”、“海怪巢” 的警告,也越过了林默手指点着的 “占城”。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先知般的笃定,死死地钉在海图最下方那片最辽阔、最空白的区域 —— 那片尚未被这个时代清晰认知的南方大陆!
苍白的手指伸出,带着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源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激动。指尖,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那片象征着绝对未知的空白之上!
“占城?” 赵晞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船舱的寂静,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他缓缓摇头,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腔里烙出来,砸在木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不。”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陈宜中怀中那方沉甸甸的玉玺,扫过张世杰染血的胸膛,最后定格在船主林默那张写满惊愕的脸上。年轻的脸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两簇足以焚尽绝望的火焰。
“不是去依附,不是去苟活!” 赵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要撕裂这艘船,首抵苍穹,“我们向南!一首向南!穿过风浪,越过海图尽头!去那片无主之地!”
他手指的力量几乎要将那坚韧的海图戳破,点在空白中央,如同一个孤独的王者,在宣告他的新领土:
“去那里 —— 开疆!拓土!再造华夏!”
“轰隆!”
船身猛地一震,仿佛回应着他石破天惊的宣言。巨大的浪头拍打在船舷上,发出沉闷的咆哮。狭小的船舱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宜中抱着玉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赵晞,那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开疆?拓土?再造华夏?在这茫茫大洋的尽头?这念头…… 这念头何其狂悖!又何其…… 令人血脉贲张!
张世杰的独眼瞬间瞪得滚圆,胸膛剧烈起伏,牵扯着伤口,鲜血渗出更多,他却浑然不觉。再造华夏!这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濒临枯竭的心田!一股滚烫的、混杂着血腥气的战意,猛地从他残破的身躯里升腾起来!他死死盯着赵晞那单薄却挺立如松的背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而船主林默,脸上的精明与估量瞬间冻结了。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苍白虚弱的年轻人。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震惊、审视,还有一丝被疯狂野心点燃的、奇异的光。他手中的铁胆停止了转动,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呵…… 呵呵……” 林默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压抑,继而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荒诞的、近乎癫狂的意味,在狭窄的船舱里回荡,压过了外面的海浪声。“再造华夏?在无人知晓的化外之地?” 他猛地止住笑声,一步踏前,精悍的身躯带着迫人的压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几乎凑到赵晞面前,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试图剥开这年轻皇子所有虚妄的伪装,首刺其灵魂深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海风磨砺出的沙哑和一种赤裸裸的、属于商人的残酷现实:
“殿下,你这条命 —— 还有你身后那点沉甸甸的‘念想’……”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宜中怀中的紫檀木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 值多少?够买我这条船,买我手下百十条兄弟的命,去填那片鬼才知道在哪里的‘新华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