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雾锁惊澜(二)

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熔化的赤金丹丸,缓缓沉向海平线。它燃烧着最后的光与热,将辽阔无垠的海面彻底点燃,化作一片动荡的、流淌的熔金与血珀。海风强劲起来,带着凉意。

赵晞静立船头,双手紧攥着冰冷的船舷。一种无法言表的苍茫之感,恰似冰冷的海水,须臾间将他淹没。故国山河己碎,即便是这异国的临时港湾,亦要弃之身后。前方唯有浩瀚无际的怒海。家国何处?前路何往?

底舱昏暗的光线下,弥漫着汗臭、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复杂气息。张世杰躺在简陋的草铺上,蜡黄的脸色在昏暗中更显灰败,胸前的绷带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腐臭味。陈石头跪在一旁,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帅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少年黝黑的脸上布满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每一次张世杰在昏迷中因剧痛而抽搐,陈石头的眉头也会随之紧锁,握布的手会攥得更紧,指节发白。

角落的阴影里,陈宜中佝偻着背,怀中紧紧抱着那冰冷的紫檀空匣,如同抱着最后一点残存的魂魄。浑浊的目光时而茫然地扫过张世杰痛苦的脸庞,时而死死盯着匣盖缝隙,仿佛要将那沉入海底的玉玺从幽冥中召回。偶尔,他会神经质地用手指抠挠着匣盖的蟠龙纹饰,指甲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与紫檀木的深沉融为一体,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悲怆与执念。

就在这时,陈石头猛地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中灼灼发光,望向刚刚下到舱底的赵晞。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殿下!石头...石头想留下!石头要守着张帅!他是我爹用命护着的天!爹不在了,石头替他守!石头会驾船,会认星,也能抡斧头!求殿下...带上石头吧!”

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滚烫的泪水强忍着不肯落下,话语却斩钉截铁,仿佛这是他生命中最不容置疑的选择。

赵晞看着眼前这瘦小却如礁石般倔强的身影,心头像被滚烫的烙铁熨过。他走到陈石头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的目光与少年平视。船舱的阴影笼罩着他年轻却己刻满风霜的脸庞,眼神深邃如渊。

“石头,”赵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盖过了船舱外隐约的喧嚣和海浪的呜咽,“你的心,你的志气,我都懂。你想替你爹守着张帅,守着汉家的魂,这份情义,重逾千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张世杰,又落回少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上:“但正因如此,你此刻更要留下。”

陈石头身体一僵,眼中瞬间涌上不解和急切的抗拒,嘴唇微动想要反驳。

赵晞抬手,轻轻按在他紧绷的肩头,那力道沉稳如山:“听我说完。石头,你留下,不是为了苟安,是担着比随船远航更重的担子!”

少年的眼神充满了困惑。

“你娘亲需要你,”赵晞的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千钧,“李把头、周掌柜那里,还有无数像你们母子一样,在这南洋异乡苦苦挣扎、心向故国的遗民父老,他们也需要一个火种!一个亲眼见过张帅、见过陈老大人、见过我赵晞,知道我们还在,知道我们没放弃的火种!你留下,就是那颗火种!你要替我们告诉他们,崖山的血海没浇灭汉家的魂!琼州的城墙倒了,脊梁还在!”

陈石头眼中的抗拒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远超年龄的凝重所取代,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赵晞的目光越过少年,仿佛穿透了舱壁,投向遥远而未知的南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与穿透时空的承诺:

“记住我的话,石头!今日我们乘这残船出海,不是逃命!是去开疆!是去拓土!是去一片没有蒙古弯刀的无主之地,为所有流落异乡、无家可归的华夏遗民,再造一个堂堂正正的家园!”

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重重指向舱外那浩瀚无垠的黑暗海天:

“你留在这里,替我守着这份念想!守着这些父老乡亲!待我们在那化外之地站稳脚跟,扎下根基——”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狭窄的舱底激荡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气魄:

“我赵晞,必驾百丈巨舰,悬我华夏旌旗,堂堂正正,劈波斩浪,重返南洋!接引所有心念故国、血脉相连的遗民——回家!回我们新造的华夏故土!”

“回家”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陈石头耳边,也炸在角落陈宜中恍惚的心神上!老臣抱着空匣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中竟似有微弱的光点一闪而逝。

陈石头怔怔地望着赵晞,少年眼中的泪终于滚落,却不再是绝望的悲戚,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希望所点燃。他仿佛看到那百丈巨舰撕裂海雾,高扬着从未见过的、却无比熟悉的旌旗,破浪而来!他挺首了瘦小的脊梁,如同接过了无形的军令,用尽全身力气,嘶哑而清晰地回应:

“石头...记住了!石头留下!守着娘!守着张帅的消息!守着...等着殿下的大船来接我们——回家!”

“回家……”陈石头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的火焰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沉重的希望所取代,抱着赵晞的手终于慢慢松开,眼泪无声地滚落。赵晞环顾船舱,示意两个水手上前,小心地将兀自抽泣的少年抱下了船,送回了岸边母亲颤抖的怀抱中。离别的愁绪,因这少年执拗的插曲,更添了几分沉重。

海麒麟号巨大的主帆和副帆,在水手们整齐的号子声中,沿着桅杆缓缓升起。饱经风霜的厚重帆布,贪婪地捕捉着风的力量,迅速鼓胀起来,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嘭嘭”声,如同巨兽苏醒时的心跳。整艘船仿佛瞬间注入了灵魂,开始充满活力地摇晃。

高高的艉楼之上,林默岿然不动。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灰发。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却又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扫视着海面、天空与风帆的角度。

甲板上,林默的咆哮撕裂了最后的宁静。“起锚!升帆!快!给老子动起来!”他古铜色的脸庞紧绷如铁,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水手和琼州兵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一脚踹在绞盘旁一个动作稍慢的水手屁股上, 那水手一个趔趄,却不敢有丝毫怨言,连滚爬爬地扑向粗大的缆绳。

巨大的铁锚带着沉重的链条摩擦声,被数名壮汉奋力从淤泥中拖起,哗啦啦的水声如同离别的叹息。修补一新的主帆、副帆在绳索的吱呀呻吟声中,被水手们喊着号子奋力拉升。风帆吃满了强劲的海风,瞬间鼓胀如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嘭嘭”声。海麒麟号庞大的身躯仿佛从沉睡中被唤醒,船身发出一阵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开始缓缓地、坚定地挣脱水流的束缚,朝着辽阔的海面滑去。

李海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船艏。他脸上那道自额角撕裂至下颌的蜈蚣疤,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一条狰狞的活物。布满血丝的独眼,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前方逐渐变得开阔的海域,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涟漪或帆影。他身后的琼州溃兵们,早己按照战时的队列分散在船舷两侧,沉默地擦拭着武器,检查着弓弩,眼神中燃烧着亡命徒般的警惕与凶狠。经历过琼州炼狱和海上亡命,他们深知,每一次靠岸都可能引来杀机,每一次离港都意味着新的血战。

“右舷!礁盘!注意舵向!” 老舵手嘶哑的吼声从艉楼传来。林默亲自掌舵,古铜色的手臂肌肉虬结,稳稳操控着舵轮,让庞大的船体灵巧地避开浅滩边缘犬牙交错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