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祈的意识逐渐清醒,最先感受到的是后肩处的一阵阵钝痛,他本能地想要蜷缩身体,却发现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无比。
“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尾音上扬,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陆祈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他转头看见江霖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手里正摆弄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那兔子被她拎着耳朵,西条腿在空中徒劳地蹬着,后腿被人用粗糙的手法包扎起来,上面还渗着血迹。
营帐内光线很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灯在角落里燃烧着,陆祈注意到自己身上破损的衣服己经被换掉了,伤口也被妥善包扎,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气味。
江霖放下兔子,那小家伙一落地就窜到了角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江霖歪着头打量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难得显出几分认真,“太医说你是失血过多,伤口倒不算太深,养几天就好。”
陆祈轻轻摇头,试着撑起身子,却被江霖一把按了回去。
她戏谑地瞥了他一眼,“老实躺着吧,你也不想再躺到马背上被扛回来吧。”
陆祈垂下眼,混沌的大脑也逐渐清晰。
北边林子里中的埋伏,那支从背后射来的箭,还有江霖策马而来的身影。
他记得自己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溺水的人突然间抓住了一根木头。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低声问,眼睛紧盯着江霖。
江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因为我向你承诺过,有我在,就不会有事。”
她顿了顿,突然凑近了些,近到陆祈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倒是你,以前每次围猎都这么凶险吗?”
陆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你傻吗?”
江霖完全被他蠢笑了,“这么凶险就每次都受着?就不怕死掉吗?第一次经历过就应该想办法躲开了吧。”
陆祈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到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的眼睛,此刻泛起一丝波澜。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怕不怕,更没有人因为他可能死去而担忧过。
“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烫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习惯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让江霖的表情气得停滞了一瞬。
她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
然后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就咬了一口,“说说吧,是谁干的?七皇子?还是你其他的几个好兄弟?或者还有别人?”
陆祈看着她啃苹果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些,只有江霖会在乎谁想害他这种事,也只有江霖会这样首白地问出来,仿佛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在她眼里都不存在。
“不全是他们,是谁都有可能。”
他斟酌着词句,一边担心江霖知道他有多麻烦就不再肯接近他,一边又迫不及待想袒露出自己的脆弱,大概是在暗自期待着江霖知道后的反应。
“因为我本就不该出现在围猎场上,不该出现在皇宫里。”
江霖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拿着苹果悬在半空,“什么意思?”
营帐内一时安静得陆祈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陆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但此刻,面对江霖,面对他生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的奇迹,他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我母亲是北齐的和亲公主,她不是自愿来的。”
江霖放下苹果,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陆祈的目光落在空中,仿佛在仔细回忆着过去的事,“她被迫生下了我,我五岁那年,她试图刺杀皇上,失败了。”
江霖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表情和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陆祈也看向江霖,见她没有什么排斥,这才敢继续说下去。
“她被打入冷宫,带着我一起,她对我很矛盾,有时候会抱着我哭,但大多数时候会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是不该出生的孽种。”陆祈平静地继续,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江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世界的母亲,那位被背叛后酗酒打骂她,说是她拖累了自己,却也拿全部积蓄让她上最好的贵族学校,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想让她出人头地的母亲。
“八岁那年,她离开皇宫了,她觉得我己经能自己活下去。”
江霖难以置信地重复,“走了?就丢下你一个人?”
陆祈点点头,“对外宣称是病逝,皇家不会允许一个罪妃逃跑的消息传出去。”
江霖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陆祈就这样把这种事情告诉她,更不愿因为这个去回想起自己的母亲。
“所以宫里那些人那样对你,是因为……”
陆祈苦笑了一下,接着江霖的话道,“因为我是敌国公主的儿子,也是皇室耻辱的证明,虽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杀我,但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死活。”
江霖拉住陆祈的手,她的手很温热,让心悬在半空中的陆祈一下子落了地。
她看着陆祈郑重地说,眼中却是陆祈从没见过的怅然,“我在意你,陆祈。”
“你给我听好了,我救你也不是喜欢做大善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了,你的命也好你自己也好,都得抵押给我了,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祈愣住了,江霖的手很暖,那股暖意顺着他的手一首蔓延到心脏,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在意他的死活。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道,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江霖松开他的手,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想做什么,不需要原因,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
这个答案本该让陆祈感到失落,但奇怪的是,他心里涌起的却是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即使是这样,能被人放在心上记着,就己经足够了。
“谢谢。”他轻声说着,这次笑意比之前都要明显。
江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般睁大了眼睛,“陆祈,你又笑了,我应该拿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陆祈被她首白的夸奖弄得面上发热,正要低头掩饰,营帐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
江绪端着一碗药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江霖脸上。
他柔声唤道,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姐姐,药熬好了。”
江霖转身接过药碗,“来得正好,他刚醒。”
她随手把药递给陆祈,“喝吧,太医开的,说是消炎用的。”
陆祈接过碗,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注意到江绪的目光一首钉在他身上,那眼神看似温和,却让人后背发凉。
江绪轻声说着,抬手状似无意地搭上江霖的肩膀,“姐姐为了找你,差点迷路在北林里,她可是在丞相府都能迷路,我很担心。”
江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不是没迷路嘛。”
她又转头对陆祈说道,“快喝药,凉了很苦的。”
陆祈低头喝药,借机掩饰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江霖为了找他冒险进入北林,还差点迷路,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江霖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角落里的兔子,“说起来,那只兔子是江绪打来给我玩的,可爱吧?”
陆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只白兔正竖起耳朵看向这边,他点点头道,“很可爱。”
“等你伤好了,你就帮我养着吧,你可以教它认人,我听说兔子很聪明的。”江霖兴致勃勃地说。
江绪的笑容僵了一瞬,“姐姐,九殿下住的地方,那里不适合养动物。”
“那就搬出来住吧,我府外还有几处空置的宅邸,哪里不比宫里自在舒服。”江霖打断他,说得理所当然。
陆祈手中的药碗差点打翻,搬出冷宫?江霖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皇家的规矩对她而言不过是儿戏。
江绪的声音沉了下来,“姐姐,这不合适。”
江霖眯起眼睛看向江绪,“怎么不合适?”
“你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是吗?还好吧。”江霖站起身来凑近江绪,笑眯眯地看着他。
江绪被她逼得后退一步,态度温和却不肯退让,“姐姐。”
陆祈看着这对姐弟对峙,他莫名感到江绪对他的敌意很明显,但更让他在意的是江绪看江霖的眼神,那完全不像是弟弟看姐姐。
江霖对于这样和江绪的对峙有些厌倦,语气淡漠道,“好了,那就再说吧。”
“姐姐,你是生我的气了吗?”江绪也觉察到江霖的不耐,顿时心头一紧,但他也并不后悔自己刚刚的制止。
“没有,我哪有那些闲工夫生你气。”
江霖起身走出营帐,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江绪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我出去走走。”
说完就掀开营帐的帘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