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块上晾晒的那缕深朱红色的草绳,如同黑暗中骤然跳跃的火星,在秦墨沉寂的眼瞳深处烙下滚烫的印记。那抹鲜艳的色彩,不仅仅是一缕染好的草绳,更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一扇被伤痛和绝望长久封闭的门扉,门后透出的,是名为“生计”的、久违的微光。
小院里,空气仿佛都被那跳跃的朱红点燃。铁蛋兴奋的叫声还在耳边回荡,苏瑶眼中那激动满足的光芒,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秦墨死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带着温度的涟漪。他拄着木棍,佝偻在灶房门口的阴影里,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抹色彩,胸腔里那头被禁锢太久的野兽,发出了无声却更加急切的咆哮。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沉重,挪回自己的草褥边。那只完好的左手,不再仅仅满足于拧转那粗糙的草茎。他伸出布满新伤和厚茧的手指,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从草捆中抽出几缕柔韧的干草。这一次,目标更加明确——编织一个能盛放东西的、最简陋的草筐底。
一次,两次……小指和无名指那极其微弱的弯曲和施力,在剧痛和麻木的夹缝中,艰难地拢住交叉的草茎。大拇指笨拙地配合着穿插、勒紧。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每一次穿插都伴随着手臂筋络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令人窒息的沉重迟滞感。汗水很快再次浸透了他的额发和后背,草茎在颤抖僵硬的指间无数次滑脱、散架。
挫败的阴云刚刚爬上眉梢,角落里总会响起苏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并肩作战的鼓舞和精准的指导:“…别急…先这样交叉…对…压住这头…大拇指穿过去…勒紧…”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标尺,稳稳地落在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上。有时,她会放下手中染色的草绳,极其艰难地挪近一点点,伸出同样带着草汁微痕的手指,极其短暂却清晰地在他手中那几根不听话的草茎上,示范一个关键的穿插动作。
那一下清晰的触碰和示范,如同拨开迷雾的灯!秦墨急促的喘息猛地一顿!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将胸中翻涌的焦灼强行压下,再次沉入那片无声战场。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狠狠凿向那片麻木的壁垒!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那几根交叉的草茎终于在他颤抖笨拙的手指下,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被勒紧固定住,形成了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松垮的“井”字底!
虽然丑陋不堪,摇摇欲坠,但那是一个真实的、能承载重量的起点!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底爆发出更加锐利的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看向苏瑶,喉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苏瑶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好!成了!就这样!”
铁蛋更是最忠实的观众,每当那草筐底多固定住一根草茎,他都会兴奋地小声欢呼:“秦叔编筐啦!秦叔编筐啦!”
苏瑶的染色工程则进入了规模化。墙角那些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马兰草)成了她的宝藏。她带着铁蛋,几乎将附近能找到的马兰草都小心地连根采了回来,洗净,捶砸,熬煮出浓稠的紫红色染液。染缸变成了那个最大的粗陶盆。素色的草绳、编好的草鞋底、甚至一些柔韧的细藤条,都被小心地浸入那深沉的紫红之中。
小院的一角,很快被晾晒的染物占据。阳光慷慨地照耀着,深朱红、温暖的棕红、沉稳的紫红……各种层次的红在石块和木架上跳跃,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和阳光的味道,将小院装点得如同一块质朴而温暖的调色板。苏瑶的手指在染好的材料间翻飞,尝试着将不同深浅的红绳交织,编出简单的几何纹路,让草鞋和草筐多了一份拙朴的生气。
秦墨的草筐底也在一日日的剧痛和笨拙坚持中,极其缓慢地向上延伸着。虽然依旧歪斜,缝隙宽窄不一,甚至需要苏瑶时不时帮他重新勒紧松脱的地方,但那粗糙的筐壁,正一寸寸艰难地拔高,像一个沉默而倔强的宣言。
几天后的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秦墨拄着木棍,佝偻着身体,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挪地将一个用崭新草绳捆扎好的小柴捆(这是他用左手劈砍的细小枯枝),拖到院门口堆好。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每一次挪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但他紧抿着唇,眼神专注。
院角,苏瑶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双编好的草鞋放进一个用染红草绳加固过、编得相对规整的草筐里。草鞋的样式依旧朴素,但鞋口和鞋面巧妙地交织着深浅不同的红色草绳,形成简单的波浪纹或回环纹,在晨光里透着一种拙朴的暖意。草筐里还放着几个小巧的、同样染了红边的草编杯垫和小篮子。
她抬起头,看向秦墨。秦墨也停下了动作,拄着木棍转过身。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心意己通。
“去…集上…看看?”苏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秦墨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目光落在院门口那捆柴禾和地上的草筐上,赤红的眼底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渴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苏瑶深吸一口气,拄着木棍,走到草筐边。她尝试着提起那个装满鞋子和杯垫的草筐。筐身有些分量,她单薄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脚踝处传来熟悉的隐痛。她咬牙稳住,将草筐挎在臂弯里。然后又走到院门口,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空着的左手,抓住了那捆小柴禾上捆扎的草绳。
秦墨看着她的动作,赤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他极其艰难地、拄着木棍挪过去,完好的左手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坚持,伸向柴捆上的草绳。
“我…来…”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难辨。
苏瑶看着他布满汗水、写满坚持的脸,没有拒绝。她松开手,任由秦墨那只布满新伤和老茧的左手,死死攥住了柴捆上的草绳。他将柴捆拖到身侧,用身体和木棍夹住,勉强维持着平衡。柴捆的重量让他本就佝偻的身体更加前倾,右臂的固定带勒得更紧,带来清晰的闷痛。他紧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如同铁块。
两人就这样,一个臂弯挎着沉甸甸的草筐,一个身体夹着柴捆,各自拄着支撑生命的木棍,佝偻着身体,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院。
通往村口小集市的土路并不远,但对此刻的他们而言,却如同漫长的征途。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土坷垃,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和伤处的尖锐抗议。木棍戳地的“咚、咚”声沉重而缓慢,在清晨寂静的村落里孤独地回响。
汗水如同小溪,沿着他们的鬓角、脖颈不断滑落,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秦墨夹着柴捆的左半边身体因用力而微微痉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箱般的嘶鸣。苏瑶臂弯里的草筐也越来越沉,脚踝处的隐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让她脸色愈发苍白。
有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路过,看到他们这副模样,都惊讶地停下脚步,目光复杂——有关切,有同情,也有不易察觉的探究。
“秦家媳妇?秦墨?你们这是…” 一个扛着扁担的汉子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惊讶。
苏瑶艰难地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去…集上…看看…”
秦墨只是紧抿着唇,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路,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摇晃和柴捆带来的沉重压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算是回应。
那汉子看着他们艰难前行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终于,村口那棵大柳树下,简陋的集市出现在眼前。几张破旧的草席铺在地上,稀稀拉拉摆着些自家种的菜蔬、鸡蛋,或是编的筐篮。人还不多,空气里飘着泥土和牲口的淡淡气味。
苏瑶和秦墨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两人佝偻着,剧烈喘息着,汗水淋漓,狼狈不堪。苏瑶臂弯里那个装满红色草编物的筐,秦墨身侧夹着的那捆柴禾,还有他们手中那两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哎哟,这不是秦猎户和他媳妇吗?”
“伤成这样还出来?”
“那筐里红红的是啥?草鞋?”
“看着怪新鲜的…”
苏瑶强忍着脚踝的剧痛和巨大的疲惫,拄着木棍,极其艰难地在柳树下找到一小块空地。她慢慢弯下腰,将臂弯里沉甸甸的草筐极其小心地放在地上。秦墨也紧挨着她,重重地将夹着的柴捆放下,脱力般地拄着木棍剧烈喘息,高大的身躯因剧痛和消耗而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苏瑶急促地喘息着,缓了几口气,才用尽力气,将草筐里染着深浅红色的草鞋、杯垫和小篮子一样样拿出来,在面前的草席上摆开。那些带着拙朴花纹的红色草编物,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在灰扑扑的土路和简陋的菜蔬旁,像几簇跳跃的、温暖的火苗。
她抬起头,看着周围或好奇、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带着汗水和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笑容,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清晰地响起:
“新编的草鞋…染了色的…结实…好看…还有…小篮子…杯垫…”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身边那捆小柴禾上,声音低了些,“…还有…好烧的…引火柴…”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集市微凉的空气。
人群安静了一瞬。目光在那几簇温暖的红色草编物、那捆整齐的柴禾、以及两张布满汗水却写满坚韧的脸庞上来回移动。
就在这时,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挤了过来,蹲下身,拿起一双染着深朱红色波浪纹的草鞋,仔细摸了摸那细密的针脚和柔软的草茎,又看了看苏瑶苍白却明亮的眼睛。
“这颜色…倒真是头回见,”妇人声音温和,“咋卖的?”
苏瑶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攥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草鞋…五文一双…小篮子…三文…杯垫…一文两个…”她指了指那捆柴,“引火柴…三文一捆…”
妇人没说话,又拿起一个小巧的、用红绳镶边的草编杯垫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数出五文,塞到苏瑶手里:“这双鞋,我要了。天热了,正好下地穿。”
温热的铜钱落入掌心,带着沉甸甸的真实触感!苏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谢谢婶子…”
第一缕阳光终于跃过柳树的梢头,暖洋洋地洒在小小的集市上。金色的光芒笼罩着草席上那几簇温暖的红色,也照亮了苏瑶手中那几枚微微发烫的铜钱,和她苍白脸上那抹如释重负、无比灿烂的笑容。
秦墨拄着木棍,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苏瑶手中那几枚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铜钱,看着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赤红的眼底深处,那片沉寂了太久的坚冰,在巨大的疲惫和这抹微小的希望光芒下,终于彻底融化。一股滚烫的暖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汹涌地冲上鼻尖!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发紫的下唇,才没有让那汹涌的哽咽冲出喉咙。
粗糙的木棍顶端,被他那只布满新伤和厚茧的左手,攥得更紧了。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微微颤抖着。但那颤抖,不再仅仅是疼痛和虚弱,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激动,一种从深渊之底终于望见微光的——无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