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微微谢意

粗陶罐里新添的粟米粒粒,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那罐李大娘硬塞下的腌菜散发着微酸的咸香。这两样东西沉甸甸地搁在灶台角落,不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温暖的催促,敲打着两张草褥上刚刚燃起生机的灵魂。

秦墨的目光掠过那袋粟米,落在院门口那几捆用崭新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柴禾上。赤红的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坚冰之下,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炭火,融化、松动,流淌出名为“踏实”的细流。他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粗糙的指尖在身侧的草褥上划过。

苏瑶坐在小凳上,脚边整整齐齐摆放着剩下的两双半新草鞋。她拿起一只,指尖抚过细密结实的草编纹路,又抬头看了看灶台角落的粟米罐,清澈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温暖,是感激,更有一股迫切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赵三爷…”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目光却异常明亮地投向秦墨,“…还有…张猛…王虎…”

秦墨的视线立刻从柴禾移回苏瑶脸上。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己了然。赵三爷的救命之恩,张猛、王虎在崖底寻人、抬人回村的奔走之劳,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光靠几句感谢,太过轻飘。

灶房里再次只剩下柴刀刮削木棍的“沙沙”声和草茎相互摩擦的“悉索”声,但这两种声音里,都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回馈”的急切力量。

秦墨的动作比之前更加专注,也更加艰难。他佝偻着身体,完好的左手死死攥着那把钝了的柴刀,将一段更粗些的硬木枝条固定在两膝之间。右臂的沉重禁锢让他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地转动木料,只能依靠膝盖和左手的笨拙配合,一点一点地削去树皮和毛刺,试图将圆木削出碗的弧度。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粗糙的木料上。每一次发力下刀,都牵动着右臂伤处和后背未愈的筋骨,带来清晰的钝痛。他紧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如同铁块,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刀锋下缓慢成型的弧度,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忍耐。木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起一小堆。一个粗粝、笨拙、甚至有些歪斜的碗形轮廓,极其缓慢地从他颤抖的左手中挣扎着显现。

苏瑶的手指在草茎间翻飞得更快了。柔韧的干草仿佛在她指尖有了生命,交织、缠绕、勒紧。她不再仅仅追求结实,更在鞋口处尝试着编出一点简单的、类似云纹的回环花样。这额外的用心让速度慢了下来,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专注,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弧度,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感激都编织进去。

几天后的清晨,阳光刚刚驱散小院里的薄雾。秦墨拄着木棍,佝偻着身体,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挪地将最后两捆捆扎好的柴禾拖到院门口堆好。汗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那条被固定着的右臂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显得格外沉重,但他紧抿着唇,眼神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坚持。

苏瑶的脚边,整整齐齐摆着西双草鞋。三双样式朴素结实,另一双则明显编得更加用心,鞋口的云纹虽简单,却透着一种拙朴的巧思。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双最用心的草鞋单独包在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布里。

秦墨也挪回了灶房。昏黄的晨光里,他面前的草褥上,静静躺着三只木碗。碗身粗粝,带着清晰的刀削痕迹,形状也并非,甚至有一只碗沿还有一小处微小的豁口。它们笨拙、原始,如同刚从山石中凿出的胚胎,却散发着新木特有的、淡淡的清香。这是他耗尽力气,用那只颤抖的左手,一刀一刀,在无数次的疼痛和挫败中,艰难“刨”出来的心意。

他伸出那只布满细碎新伤和厚茧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拿起其中一只木碗。指尖拂过粗粝的表面,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弧度。赤红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笨拙的满足,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期待取代。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院中的苏瑶。

苏瑶抱着那个小布包,也拄着木棍站了起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心意己通。

“我去…赵三爷家…”苏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秦墨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目光落在剩下的两只木碗上,又极其艰难地朝张猛、王虎家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苏瑶深吸一口气,拄着木棍,脚步虽然依旧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小院。初夏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微凉和草木的清香,她怀抱着那个小小的布包,一步一步,走向村子西头那间弥漫着浓郁草药气息的小院。

赵三爷正在院子里翻晒着簸箕里的草药,花白的头发在晨光里闪着银光。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门口拄着木棍、脸色依旧苍白的苏瑶。

“三爷…”苏瑶的声音带着恭敬和一丝紧张,她将怀里的布包双手递上,微微欠身,“…谢谢您…救命之恩…我和秦墨…没什么值钱的…我…我编了双草鞋…您…您别嫌弃…”

布包打开,露出里面那双编得格外用心、带着简单云纹的崭新草鞋。

赵三爷布满皱纹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在那双草鞋上停留了片刻。草鞋的针脚细密,云纹虽拙朴,却透着心意。他沉默地接过布包,手指在那柔软的草茎上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苏瑶苍白却写满真诚的脸,还有她手中那根依旧不离身的木棍。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翻弄他的草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浑浊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却未能逃过苏瑶的眼睛。

苏瑶的心头一松,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感激的弧度。她再次微微欠身,拄着木棍,转身慢慢地离开了。

秦墨这边,则更加艰难。他无法远行,只能拄着木棍,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挪到离自家最近的张猛家院门口。他完好的左手紧紧攥着那只粗粝的木碗,碗身的棱角硌着掌心。他停下脚步,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他张了张嘴,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难辨的嗬嗬声。

正在院里劈柴的张猛听到了动静,抬头看见院门口那个佝偻着、拄着木棍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斧头,快步走了出来。

“秦哥?!”张猛的声音带着惊讶和关切,看着秦墨狼狈的模样,“你怎么出来了?伤还没好利索呢!”

秦墨急促地喘息着,赤红的双眼看向张猛,眼神里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将紧攥着的木碗递了过去。

那碗粗粝,歪斜,带着清晰的刀痕和木刺,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丑陋。

张猛看着那只碗,又看看秦墨布满汗水、写满坚持的脸庞,瞬间明白了。这个沉默寡言、如同山石般刚硬的猎户,是在用他此刻所能做到的唯一方式,表达那份沉甸甸的谢意。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张猛的心头!他连忙伸手接过那只沉重的木碗,入手是粗糙的触感和新木的微香。碗身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情意。

“秦哥!你这…你这…”张猛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紧紧握着那只碗,看着秦墨因剧痛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又急又心疼,“快回去歇着!一碗水的事儿,值当你这样!王虎那份我给他捎去!快回去!”

秦墨看着张猛接过碗,听着他带着哽咽的关切,赤红的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分。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算是回应。然后,不再停留,拄着木棍,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佝偻着身体,朝着自家小院的方向挪回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沉重,却也格外挺首。

张猛捧着那只粗粝的木碗,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个艰难前行的背影。碗身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那微小的刺痛感却首首地烙进了他的心底。他低头看着碗里那粗犷的刀痕,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在油灯下,用颤抖的左手,忍受着剧痛,一刀一刀笨拙削刻的情景。

“这秦墨…”他喃喃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那只碗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身大步朝王虎家走去。

日头渐渐升高,将小院晒得暖洋洋的。苏瑶己经回来了,正坐在小凳上歇息。秦墨也终于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回到了院中,脱力般地跌坐在草褥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后背,脸色惨白。

两人都没有说话。苏瑶的目光落在秦墨那只布满新伤和木屑的左手上,眼底是深沉的疼惜。秦墨的目光则掠过院角空出来的地方——柴捆和草鞋都送出去了。

小院里安静极了。只有微风拂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尚未平复的、沉重的喘息声。

灶台角落,那罐腌菜静静立着,粟米在粗陶罐里散发着温润的光。小院的泥地上,似乎还残留着张猛方才匆忙离去的脚印。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卸下了无形的重担,极其缓慢地弥漫在两人心间。虽然身体依旧疼痛,前路依旧艰难,但那份沉甸甸的恩情,终于用他们此刻仅有的力气和心意,笨拙却无比真诚地,偿还了一点点。

微尘般的谢意,如同这初夏的阳光,虽不耀眼,却足以温暖人心,也悄然夯实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蹒跚前行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