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扶摇初试

粗陶药碗“哐当”一声滚落在草褥上,残留的褐色药汁在碗底荡开一圈深痕。秦墨伏在草褥上,弓着腰,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如破旧风箱般的喘息。汗水如同小溪,沿着他紧绷的脖颈、凹陷的太阳穴不断滑落,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身下的草褥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印。他脱力地着,高大的身躯因剧痛和剧烈的消耗而微微颤抖,狼狈得像一头刚从泥沼里挣扎出来的困兽。

然而,当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布满汗水和痛苦痕迹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穿过泪水和汗水的模糊,精准地、深深地,望进苏瑶同样泪眼婆娑的眸子里时——

那眼神,不再有半分沉沦的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火焰!像被暴雨冲刷后,反而更加锐利刺破乌云的寒星!

苏瑶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攫住,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心疼瞬间化为滚烫的暖流,冲垮了她所有的泪腺。她用力点头,哽咽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都融在那无声的泪眼凝望之中。

他做到了。用那只颤抖的左手,为自己,也为他们,夺回了第一份沉甸甸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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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微光一旦刺破厚重的绝望之幕,便拥有了燎原的星火之力。灶房里那浓稠的药味和无处不在的隐痛并未消散,但一种名为“自立”的倔强生机,开始在两张草褥上以更磅礴的气势扎根、蔓延。

秦墨的“鹅卵石战场”升级了。那块光滑的石头不再仅仅是被指尖笨拙触碰的冰冷存在。他完好的左手摊开掌心,将石头置于中央,然后,调动起残存的全部意念和力气,死死盯住那根刚刚苏醒的小指,以及它旁边那根同样沉寂的、无名指的指尖。

目标不再仅仅是“触碰”,而是“推动”!

一次,两次……小指的指尖极其艰难地、带着迟滞的颤抖,极其微弱地抵住石头光滑的边缘,试图施加一丝向前的力量。每一次微小的发力,都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搅动,伴随着手臂筋络深处传来的、闷钝的拉扯痛楚和更深沉的麻木阻力。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

有时,那麻木如同无形的铁壁,任凭他如何集中精神,如何调动力气,石头都纹丝不动。挫败的阴影刚刚爬上眉梢,角落里总会适时响起苏瑶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别泄气…秦墨…想想…刚才的药…” 她的目光如同温煦的朝阳,稳稳地落在他紧绷的肩背上,驱散着阴霾。有时,她会忍着脚踝的隐痛,极其艰难地挪近一点点,伸出同样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一下他那只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左手手腕。

秦墨急促的喘息会因此稍稍平复。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再次沉入那片与麻木搏杀的无声战场。意念如同无形的凿子,狠狠凿向那片死寂的神经末梢!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那根小指终于爆发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力道!石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掌心向前滑动了一丝丝!

虽然微乎其微,但那主动位移带来的清晰触感,如同黑暗中的惊雷!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底爆发出更加锐利的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看向苏瑶,喉间发出压抑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嗬嗬声。

苏瑶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同样的激动泪光,嘴角努力上扬:“好…很好!”

铁蛋更是最忠实的见证者,每当那石头挪动一丝,他都会兴奋地握紧小拳头,无声地用口型欢呼:“动了!又动了!”

苏瑶的康复之路也迈入了新的领域。脚踝的痂皮己大部分脱落,露出底下脆弱的新皮,深红色的疤痕如同狰狞的蜈蚣盘踞。在李大娘小心翼翼、近乎悬空的搀扶下,她受伤的右脚己经能极其短暂地承受一点点身体的重量。每一次尝试,脚踝深处那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转动的迟滞感和撕裂般的钝痛依旧清晰,但那份来自大地的、真实的支撑感,也越发强烈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今天,她的目标不再是“承重”,而是“移动”。

李大娘搀扶着她,让她受伤的右脚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踩实在冰冷的泥地上。当脚掌完全接触地面,承受着身体微小的一部分重量时,那熟悉的迟滞钝痛再次袭来。苏瑶深吸一口气,紧咬着牙关,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丫头,稳住!”李大娘的声音带着鼓励,手臂稳稳地支撑着她,“现在…试着…把左脚…往前挪…一点点…就一点点…”

苏瑶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秦墨的方向。他正停下手中的“推石”训练,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那只承重的脚踝,完好的左手下意识地紧握,仿佛隔空传递着自己的力量。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对着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感同身受的凝重,更是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支持!

一股倔强的力量从苏瑶心底涌起!她调动起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抓着李大娘的手臂作为支点,将所有的意念都沉入那只受伤的右脚。脚踝深处的筋骨仿佛在哀鸣,迟滞感如同粘稠的泥浆拖拽着她。她紧咬牙关,脸颊因用力而微微凹陷,左脚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挣脱束缚般的艰难,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一寸!

仅仅一寸!如同蜗牛爬行!

右脚踝承受的微小重量瞬间加重,那迟滞的钝痛猛地尖锐起来!

“呃!”苏瑶痛哼出声,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

“撑住!丫头!稳住!”李大娘连忙加大支撑的力道,声音带着急切的心疼。

剧痛和沉重的迟滞感几乎要将她吞噬。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额角滑落。就在意志力即将崩溃的瞬间,她再次看向秦墨。他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赤红的眼底翻涌着同样剧烈的痛楚和毫不退缩的鼓励,无声地嘶吼着:“撑住!”

苏瑶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濒死的鱼跃出水面!她死死抓住李大娘的手臂,硬生生稳住了摇晃的身体,任由那撕裂般的痛楚在脚踝肆虐!左脚再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又向前极其艰难地挪动了……半寸!

如同背负着万仞高山在泥泞中跋涉!

左脚终于重新落回地面,分担了部分重量。右脚踝那恐怖的压迫感才稍稍减轻。苏瑶浑身脱力,几乎完全挂在李大娘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衣衫,眼前阵阵发黑。然而,那短暂移动带来的、身体重心在双脚间极其微小转换的真实触感,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感官深处!不再是原地承重,而是真实的、向前的一步!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她抬起头,看向秦墨,苍白虚弱的脸上,汗水混合着泪水,却努力绽放出一个带着劫后余生般、无比明亮的笑容!

秦墨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迎着她的目光,那双赤红的眼底,翻涌着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是尖锐的心疼,是沉甸甸的欣慰,更有一种无声的、强烈的共鸣,仿佛她脚下那沉重的一步半寸,也重重踏在了他的心坎上,激起滔天的回响。他那只刚刚能微弱推动石头的小指,在身侧的草褥上,也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隔空丈量着她脚下那艰难却意义非凡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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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慵懒地洒在泥地上。铁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粗陶盆走了进来,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

“苏姨,秦叔,擦擦脸,舒服!”铁蛋懂事地将水盆先放到苏瑶床边矮几上。

苏瑶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她靠在叠起的薄被上,看着自己那只包裹着布条的脚,感受着脚踝深处残留的、如同余烬般灼烫的隐痛和迟滞感,又看了看几步之外秦墨那条依旧被布条和树枝禁锢着的右臂,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萌发。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对铁蛋说:“铁蛋…帮苏姨…把那根…最长的柴禾…拿过来…”

铁蛋愣了一下,顺着苏瑶的目光看去,墙角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禾。他立刻跑过去,挑了一根约莫齐胸高、还算笔首光滑的木棍,费力地拖了过来。

“苏姨,给!”铁蛋把木棍靠在苏瑶床边。

苏瑶的目光又投向秦墨。秦墨正看着她,赤红的眼底带着一丝询问。

苏瑶对着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点了点头。然后,她伸出完好的左手,抓住了那根木棍粗糙的一端。

秦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和那根木棍上来回移动,眼底的询问渐渐变成了然,随即又翻涌起剧烈的担忧!

苏瑶不再看他。她紧咬着下唇,调动起全身残存的力气和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平衡感。左手紧紧抓住木棍作为支撑点,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完好的左脚猛地发力蹬地!

“唔!” 身体离地站起的瞬间,脚踝深处那尚未完全驯服的迟滞钝痛猛地袭来,让她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木棍也跟着不稳地晃动!

“丫头!”李大娘吓得惊呼,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搀扶。

秦墨更是猛地从草褥上撑起一点身体,完好的左手死死抠着身下的草褥,指节惨白,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摇晃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

苏瑶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血腥味!她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对抗着眩晕和脚踝的抗议,左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那根粗糙的木棍!木棍的尖端重重戳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如同定海神针,终于帮她稳住了摇晃的身体!

她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但,她站起来了!不再是依靠李大娘的搀扶,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借助一根简陋的木棍!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将身体的重心极其微小地、试探性地,分担一部分到那只受伤的右脚上。脚踝深处立刻传来熟悉的钝痛和迟滞的拉扯感,让她眉头紧锁。但她没有退缩,左手紧紧抓着木棍,如同抓着唯一的依靠。

然后,她开始尝试移动。

左脚极其缓慢地、带着挣脱泥沼般的艰难,向前迈出极其微小的一步。木棍的尖端随之向前挪动一点,重重戳在泥地上。右脚踝承受的重量瞬间变化,那迟滞的钝痛猛地尖锐!身体再次剧烈摇晃!

“呃!”苏瑶痛哼出声,脸色煞白,全靠左臂死死撑着木棍才没有摔倒。

“苏姨!”铁蛋吓得小脸发白。

秦墨的呼吸几乎停滞,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颤抖的身体和那只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右脚踝,完好的左手几乎要将身下的草褥抠穿!

苏瑶急促地喘息着,缓了十几息。她再次咬紧牙关,眼中是近乎燃烧的倔强!左脚再次发力,拖着那只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迟滞的右脚,极其艰难地、又向前挪动了……半步!

一步!半步!

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行走!

灶房里死寂一片。只有苏瑶粗重的喘息声,木棍尖端戳在泥地上的沉闷“咚、咚”声,以及秦墨那如同拉满弓弦般紧绷的沉重呼吸。

她就这样,一步,半步,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在李大娘和铁蛋紧张担忧的目光中,在秦墨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注视下,用那根简陋的木棍支撑着身体,绕着灶房那狭小的空间,极其笨拙地、颤抖着,挪动了……一圈!

当她终于挪回起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坐倒在草褥上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了衣衫,嘴唇因用力而咬破,渗出血丝。脚踝深处那如同被反复碾压过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

然而,当她抬起头,迎上秦墨那赤红、震撼、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心疼与骄傲的目光时,苍白虚弱的脸上,再次绽放出一个带着血痕、却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无声地宣告着:她站起来了!她走出来了!靠她自己,和一根木棍!

秦墨紧抠着草褥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看着苏瑶脸上那灿烂而疲惫的笑容,看着她手中那根简陋却意义非凡的木棍,胸腔里那股激荡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再也无法压制!他完好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重重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激动,砸在了身侧的草褥上!

“咚!”

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在这弥漫着药味和汗水的狭小灶房里,轰然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