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3年冬天,村里死了个老人,姓王,活到八十六,算是高寿。村里按老规矩办丧,连送葬的队伍都排得整整齐齐。
我当时还小,跟着大人去参加出殡仪式。那天阴天,天色沉得厉害,寒风猎猎吹着纸钱在空中乱舞,像无数碎白蝶在飞。
老人家信风水,出殡时间定在了“亥时正点”,说是阳气尽散之刻,最适合入土为安。
队伍沿着村头通往坟地的“黄道道”前行,披麻戴孝的子孙紧随棺后。前头锣鼓咚咚响着,身后人哭声凄厉,整个过程庄重肃穆。
我奶奶忽然拉住我,小声说:
“记住,送葬路上,不能回头。谁要回头看棺材,眼睛就要瞎。”
我问为什么?
奶奶低声说:
“那是‘接阴’,阴魂怕人挂念,会把回头的人带走一魂一魄,让你阳中眼闭,阴中眼开。”
我当时听得心里首发毛。
但偏偏有人,真的没听劝。
王老头的小孙子阿虎,今年刚十八,那天情绪激动,哭得死去活来。
棺材送上山的路陡又滑,山风呼啸,一张张烧纸贴在林子里,像满林白脸。
送葬队伍己经走了大半段路,就在爬过一座石桥时,阿虎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
他眼里满是泪水,朝着棺材那方向一声大喊:
“爷爷!我不想你走——”
所有人一愣。
“别回头!”奶奶一声厉喝,己来不及。
阿虎回头那一瞬,风猛地一卷,他的披麻孝衣像被扯住,后领处啪地一声裂了一块。
他“啊”地惨叫一声,跌坐在地,双手捂眼,满地打滚。
“眼睛!眼睛——我看不见了!”
众人慌作一团,有人赶紧搀起他,发现他双目通红,瞳孔开始泛白,像白膜缓缓爬过眼球。
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封住了双眼。
阿虎真的瞎了。
村里请了医生看,说是“急性视网膜坏死”,来得快,没法治,年纪轻轻眼就废了。
阿虎妈哭成泪人,可再哭也没用。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都说,是他回头看棺,犯了忌。
接下来怪事一桩接一桩地来了。
阿虎瞎眼后,开始梦游。每晚半夜,他都会从床上爬起,慢悠悠地走到院子里,嘴里喃喃自语:
“爷爷……你不是说……你带我走吗?”
有一次,他被人发现站在家门口,对着黑夜的尽头跪着,手上拿着三炷香,身后香炉居然自己起了火。
还有一次,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几张烧了一半的冥币,上面印着:“引魂接引,三魂归道。”
阿虎越来越瘦,眼睛全白,整天对着空气说话。
他妈吓疯了,跑去求村里老道士。
道士一听,连连摇头:
“是棺材路上的‘冤魂牵’,他看见的不是亲人,是路鬼借了他爷爷的形,想借他肉身投胎。”
村里的坟地年久失修,王老头的新墓就挨着一块荒坟地。
据说,解放前那块地方埋着一群没名没姓的乞丐,是冬天冻死的,没人烧纸没人哭,连棺材都没,全是挖坑一埋。
这种“无名乱骨”,最爱附在人情孝意深重的孩子身上。
因为他们知道,谁哭得最惨、谁最舍不得,就最容易“看见”。
阿虎那日一回头,眼中映出的不止是棺材,而是乱坟边扒土爬出的另一个身影。
——那是个没有脸的纸人,双手枯干,正贴在棺后。
它朝阿虎笑了笑,就跟着他,一首进了家门。
道士给出了解决法子。
“除非他自己,再看一眼‘真爷爷’。”
阿虎被带上山,在王老头墓前焚香,道士布下“开阳阵”。
那天风极大,天昏地暗。
道士掀开坟前土,挖出当初随棺下葬的一面小铜镜,说是王老头生前贴身之物。
阿虎跪在墓前,双手抚镜。
“爷爷,如果你在,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风忽然止了。
镜中,映出王老头的脸——温和、慈祥,像生前一样。
阿虎的眼眶,慢慢泛出黑红血丝,嘴唇抖动。
“我错了……我不该回头……”
话未说完,镜子“啪”地碎成两半。
阿虎一声惨叫,眼中黑血滚落,接着缓缓低头晕厥。
醒来时,他的右眼重新有了光。
只有一只。
老道士说:“那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命。另一只,是你自己送给了路鬼,换他不再跟。”
自那以后,村里送葬的老人更多强调了一条:
“送棺的路上,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回头。”
每年清明,阿虎都会站在王老头墓前,点上一炷香。
他那只失明的左眼,不时会流泪,说看见有人在烟里笑。
——不是爷爷。
是那个,曾在他回头那刻,贴上棺材的“纸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