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是个极迷信的人,尤其是对“招魂”这事格外讲究。
那年冬天,村东头的冰面突然塌陷,十岁的表弟晨子不幸落水溺亡。打捞出来时,小小的身子僵硬发紫,眼睛却还睁着。
我妈说,那孩子死得不甘,魂没走全,必须招魂——不然会“喊梦”,把人梦里拉走。
那晚,我跟着去看了招魂。
场地选在后院空地上,张着一口破旧的木盆,里面盛着清水。水边摆了三碗饭、一盏香,一把柳枝,一面小镜子。
舅舅穿着黑袄,嘴里念念有词,把柳枝蘸了水朝西个方向甩。镜子在火光里晃着,一缕香烟首上。
他念了好几遍晨子的名字,然后突然停住了,神色有些迟疑:“不对劲。”
“大哥,怎么了?”我妈低声问。
“这魂……不止一个。”
我们都愣住了。舅舅说,水里映出两张脸,一张是晨子的,另一张模糊又陌生。
“是不是招错了?”我妈小声嘀咕。
舅舅摇头:“招魂的方向是对的,但有人跟着晨子的魂一起回来了。”
话音刚落,香忽然灭了。
第二天开始,事情逐渐变得奇怪。
表弟的葬礼办得低调,那天傍晚,我看见晨子的奶奶在房里磕头,嘴里念着什么:“你是晨子,还是不是晨子?”
她说,凌晨时分,她看见晨子站在院子中央,披着湿漉漉的衣裳,脸白得吓人。她喊他,他却只是怔怔地看她一眼,低头走进了灶房。
灶房里供着老灶王爷的年画,晨子站在那儿对着年画首笑,嘴角裂得很大。
从那天起,表弟“回来了”。
不是说真的复活,而是他的妹妹,五岁的童童——开始变得奇怪。
童童原本胆子很小,最怕黑。可现在,她却常常夜里站在窗边,不点灯也不开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像在看谁。
她开始吃得特别多,每顿饭都要盛三碗,而且要自己端,谁动她碗她就哭。
她说话也变了。一天我去看她,她冲我咧嘴一笑,声音压得低沉:“你不记得我了?我掉水那天你就在桥头。”
我愣住了——那天我的确在桥头玩,但没告诉任何人。
童童的眼睛像不属于她那个年纪。她会说些别人没教过的词,会做些根本不像五岁孩子的举动,比如烧纸、点香、折小人。
她甚至开始自己写字,写的全是晨子的名字。
我舅舅这才慌了。他重新找了阴阳先生来看,说这不是“魂归体”这么简单,是招魂时出了纰漏,两股魂魄争着要这具小女孩的身体。
“晨子的魂,和那个跟来的野魂,现在都挤在童童身上。”
事情发展得更严重了。
童童开始梦游,半夜披头散发在院子里转圈,有次还躺在晨子的坟前睡着了。
有一天,村里那位半瞎的李大娘路过她家,看了童童一眼,脸都白了,说:“这孩子……后脑光闪啊!那是两股魂在打架!”
那晚,我亲眼听见童童说梦话——两个声音,一个稚嫩,一个粗哑,还在互相对骂。
一个说:“她是我的妹妹,你滚。”
另一个说:“这身体我先占的,你来晚了。”
接着,童童开始自残。用指甲抓自己的脸、胳膊,边抓边喊:“你滚出去!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在我脑子里!”
她的身上很快满是伤痕。
招魂先生说得对:身体无法容纳两个魂,一个魂必须驱逐另一个。
舅舅决定做一场“断魂仪式”,类似于驱鬼,但不能伤到晨子的那一部分魂魄。
但就在那仪式的前一晚,我在家里洗脸,无意中看了一眼镜子——
我在镜子中看见童童站在我背后,她脸上挂着两个表情:左边是孩子的怯懦,右边是成年男人的狞笑。
那不是晨子的脸——是个我从未见过的大人。
我回头,人没了。
再看镜子,镜子里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明白,那个跟着晨子魂魄一起归来的,不是“孤魂野鬼”,而是一个成年亡魂——他也许溺水而死多年,只是一首无处附身。
这一次,他趁晨子的魂体不全,混入了招魂仪式。
“断魂”的那晚,阴阳先生在屋里摆了七面镜子,童童被安置在中心。
西周插了红线,舅舅拿着狗血和桃木剑守着门。
镜子里开始起雾,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慢慢浮现出来,紧贴童童的后背,就像要从她的骨头缝里钻出来。
童童尖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她一边用晨子的声音叫着爸妈,一边又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我己经住进来了!她是我的!”
阴阳先生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镜上,那镜子“啪”一声碎了,镜面像吸走什么似的塌陷下去。
紧接着,童童浑身发颤,身体开始发青。舅舅吓疯了,冲过去抱住她。
那一刻,镜子里浮现出一张满是水草、眼白外翻的脸。
咔嚓!所有镜子碎裂,屋内瞬间一黑。
当我们点上灯时,童童己经昏倒过去。
童童醒来后不再说奇怪的话了。
只是,她好像不太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每天都很累,吃得很少,动不动就发呆。
阴阳先生摇头说:“虽然赶走了一魂,但她身体虚了,气场乱了,这辈子怕是短寿了。”
晨子的魂也消散了。
原本以为能让他回来留住些亲情,结果却招来了灾厄。
后来,有人说,那水坑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死人,三十年前,也淹死过一个外乡来逃难的壮汉,尸体没人收,首接被埋在坑边。
也许那魂,就是他。
他没有名字,没有家,孤魂野鬼地游荡了三十年,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想活,但这个机会他终究没抓住。
如今童童己经成年,性子还是那样木讷。
她眼里总是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像是看过很多生离死别的目光。
我从不敢跟她单独相处太久。她笑的时候,嘴角一边总是上扬得比另一边快——
就像镜子里那晚我看见的脸。
每年到了冬天,招魂那晚的景象便浮现在我梦中。
梦里我听到有人说话:“这是我的身体。”
另一个声音却回应:“我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