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3年的夏天。
我婆婆家的老院子,是那种典型的北方砖瓦房,一进门是个青砖小院,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缸,用来接雨水浇菜。那口缸从我嫁进来之前就有了,村里人都说是老爷子当年亲手烧出来的,缸壁厚实得很,夏天水冰,冬天水冻得结瓷实。
平时谁也没觉得那水缸有啥不对劲,首到那年,我带着我儿子回老家过暑假。
儿子五岁,正是爱玩又不懂事的时候。那天傍晚我在厨房剥蒜,天热得闷人,灶台边的窗户开着,能看见院子。
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水响,我一惊,连忙跑出去——只见儿子正扒在水缸边上,脑袋往里探,笑得一脸灿烂。
“你干嘛呢?掉水里咋整!”我吓得赶紧拎他回来。
儿子嘟着嘴说:“里面有个小朋友在冲我笑,他还跟我说话呢。”
我心里一凉,往水缸里看了一眼——水面墨绿色,倒映着昏黄的天光,静得像一张死人脸,什么都没有。
“别瞎说,那水缸脏,不许靠近。”我脸色冷了。
儿子耷拉着脑袋回了屋,但他嘴里还嘟囔:“是真的嘛,他说他也住这院子呢,只是……我们都不记得他了。”
我那一晚没敢多想,可奇怪的事,接二连三地来了。
第二天半夜,我起夜去院子上厕所,刚一开门,听见水缸那边“咕噜噜”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水底下吹气泡。
我站住了,月光透进院子,那口缸静静站在那儿,缸口处,有一串小小的水珠顺着边缘滑下来,啪嗒啪嗒落在地砖上。
像是刚有人爬出来。
我不敢看,撒腿跑回屋,门一关,一宿没睡。
第三天傍晚,儿子又偷偷跑去了水缸那儿。
我发现后气得够呛,把他拉回来一顿训,他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却说了让我至今忘不了的一句话:
“妈妈,他说他以前也有妈妈,他就是从水缸掉下去的……可是没人听见,他死在里面啦!”
我全身一抖,仿佛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
我咬牙问婆婆那口水缸的来历,婆婆一愣,神情却忽然僵硬了下来。
她沉默许久,才低声说:“你爷爷年轻时,有个堂弟,在这院里淹死过……那年发大水,村里的人都去河堤上扛沙包去了,孩子掉缸里头,被水闷了好几天才发现……后来那水缸被拖出来冲洗干净,就继续用了。”
我头皮一炸:“你们还敢用?”
婆婆叹了口气:“那时候哪有钱换东西……我一首不敢用那口缸打水,就种了点薄荷在里面……你回来前,那缸都几年没人碰了。”
我再看儿子时,他正望着我,眼睛黑黢黢的,轻声问:“妈妈,我能让他进屋里玩一会儿吗?他说……他现在没有家。”
我再也受不了了,第二天一早带着儿子回了城。回去路上他发了三天高烧,嘴里反复念一句话:
“水底下……有眼睛……一首看着我。”
我们再没回去住过那个老院子。
后来,老水缸被砸了。砸开的那一刻,听说里面除了积水和烂泥,还翻出一截小小的鞋带和一枚生锈的铜钱。
老爷子站在缸前看了很久,最后一句话是:
“早该埋土里的,不该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