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魂游阡陌

青牛镇的更鼓敲过子时,李焕之的魂体如无根浮萍般漂向自家茅屋。湿透的衣袂不再滴水,却凝着刺骨的寒意,像是把青牛河的水腥气都冻进了魂魄里。他望着熟悉的竹篱歪斜在土墙上,茅屋顶的稻草被暴雨掀掉大半,露出的房梁上还挂着去年秋收时串的玉米 —— 那时妹妹总说,等玉米磨成粉,就能给二哥做新鞋了。

推开虚掩的木门,腐木的霉味混着冷粥的酸馊扑面而来。十六岁的妹妹蜷缩在土炕上,怀里抱着他进京赶考时用的蓝布书箱,发辫散落在草席上,像一团揉乱的麻线。灶台上的粗瓷碗里结着冰碴,粥面浮着几片枯黄的菜叶,正是他昨天没舍得吃,硬塞进妹妹碗里的。

"小妹......" 他喉咙发紧,想伸手替她掖好滑落的被角,指尖却从她肩头穿了过去。妹妹突然颤抖着咳嗽起来,单薄的脊背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下凸起,像秋日里被霜打蔫的麦穗。李焕之这才注意到墙根处散落着撕碎的宣纸,正是他耗时三月绘制的《春耕图》,笔尖勾勒的良田阡陌被踩得满是泥印,墨色未干的农夫耕牛图上,还留着衙役的靴印。

胸口像是被人攥紧了,李焕之踉跄着退到门槛边,忽然看见墙角的陶罐里插着几支麦穗 —— 那是他前天在田里捡的,想着晒干了能给妹妹编个草蝈蝈。此刻他无意识地伸手触碰,枯黄的麦秆竟在指尖泛起绿意,干瘪的麦粒渐渐鼓胀,垂落的穗须轻轻摇晃,仿佛在向他打招呼。

"你说那反贼的玉佩,当真和山贼头子的一样?" 窗外突然传来衙役的私语,李焕之猛地转身,看见两个黑影蹲在篱笆下,腰间佩刀的铜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头儿说了,只要把断剑玉佩塞进他包袱,通贼的罪名就坐实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听说这玉佩是上边特意从山贼尸身上扒下来的,连纹路都打磨过......"

断剑玉佩?李焕之摸向腰间,这才发现原本挂着的祖传玉佩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块刻着云雷纹的碎玉,凉意从掌心传来,纹路在魂体微光中若隐若现。他忽然想起落河时触到的鹅卵石,难道这碎玉竟与河底的石头同源?

"土地庙的地基今天动土了。" 年长的衙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帮泥腿子非要给反贼立庙,真是吃饱了撑的......" 话音未落,远处山腰间传来钟磬声,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体。李焕之望向窗外,只见青牛镇的百姓们正提着灯笼往山上走,火光连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在雨雾中明明灭灭,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子。

他不由自主地飘向人群,听见有人小声念叨:"李举人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给咱老百姓写的诉状呢。"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要是他真通贼,怎会把自家三亩良田让给咱种?" 灯笼的光晕里,他看见王老汉抱着块磨盘大的石板,石匠正在上面凿刻 "李土地之神" 五个大字,火星溅在老人鬓角的白发上,竟像落了片朝霞。

忽然,魂体一阵剧烈晃动,李焕之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掌正在变得透明,指间的麦穗绿光却愈发耀眼。他惊觉东方天际己泛起鱼肚白,而怀中的碎玉突然发烫,云雷纹在晨光中清晰显现,竟与土地庙地基的纹路一模一样。远处的钟磬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不容抗拒的召唤,仿佛在说:"回来吧,这里还有你没做完的事。"

飘回茅屋时,妹妹还在昏睡,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李焕之最后看了眼墙上歪挂的算盘 —— 那是父亲临终前用枣木打的,说等他考上功名,就拿去镇上换几担好粮。如今算盘上落满灰尘,却在他魂体掠过的瞬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像是旧时光在轻轻叹息。

踏出木门的刹那,他忽然明白,这具魂体之所以没有消散,不是因为怨愤,而是因为这些未竟的牵挂:妹妹没吃完的冷粥、田地里待播的麦种、百姓们眼里未灭的希望。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土地庙的梁脊,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山脚下的水洼里,衣摆处竟隐约浮现出麦穗编织的纹路,就像他生前画在《春耕图》上的,那些在春风里舒展的生命。

衙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焕之望着手中的碎玉,云雷纹深处似乎藏着无数光点,像极了昨夜百姓提的灯笼。他忽然想起妹妹绣平安符时说的话:"二哥的字能让土地生金,将来定能护得一方平安。" 那时他只当是孩童戏言,此刻却觉得这话像一颗种子,正在他逐渐凝实的魂体里生根发芽。

山风裹着泥土的气息吹来,远处传来石匠凿刻的叮当声,一下下敲在他逐渐清晰的心上。李焕之转身望向土地庙的方向,魂体第一次主动飘向某个地方,而不是被痛苦与不甘推着走。他知道,那里有一群人,正在用粗糙的手掌,为他筑起一个家,一个能让他继续守护人间的家。

当第二声钟磬响起时,他看见土地庙的地基上,第一炷香正被点燃,淡青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在晨光中织成一张网,接住了即将消散的魂体。而他指间的麦穗,不知何时己变成了一株真正的青苗,根须深深扎进虚无,却在魂体落下的地方,悄然抽出了第一片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