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青鸾的药囊突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她慌忙解下锦囊,只见半片风干的桃枝膏正在渗出血色液体,顺着桑皮纸的纹路聚成细小的珠串,在夜光果的荧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是桃林客的警示。”蔡泽的算珠在掌心跳成“泽水困”,算杆尾端的枯枝突然指向东南方,“雾里有人。”
辕马突然发出惊恐的嘶鸣,前蹄腾空时铁掌擦出的火星,竟在雾中映出半张青紫色的人脸——那是张被火油灼烂的面皮,眼窝处嵌着两枚滚动的磷火,正挂在三丈外的枯藤上朝着他们笑。
芈玄的剑己出鞘,却在看清对方衣饰时猛地顿住。那人披着离火派弟子的赤焰纹外袍,腰间悬着的青铜酒壶正往下滴着琥珀色液体,每一滴落在枯叶上都腾起细小的白烟,像极了桃林客火塘里的暖雾。
“三位可是从白骨坑来?”那人开口时喉间传来齿轮摩擦般的声响,抬手间袖中滑出三枚玉杯,杯壁上用朱砂画着残缺的离火卦象,“在下玄玑,奉桃林客之命,特来送‘琼浆’。”
青鸾的指尖刚触到玉杯边缘,腕间的艾草香囊突然焦黑。那琥珀色液体在杯中晃荡时,她分明看见倒映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白骨坑里那具握玉蝉的骨架——玉蝉上的“平安”二字正在融化,化作血珠沉入杯底。
“琼浆能活死人肉白骨?”蔡泽突然轻笑,算珠在掌心排出“山雷颐”,“颐卦上止下动,象曰‘观颐,自求口实’——阁下自求的口实,怕是白骨堆里的尸油吧?”
玄玑的嘴角猛地裂开,露出两排用指骨磨成的牙齿。他手中酒壶“当啷”落地,壶嘴喷出的哪里是琼浆,分明是带着骨渣的黑血,在地面蜿蜒成八卦阵图。离火派外袍应声崩裂,露出底下缝满人耳的皮甲,每只耳朵都在滴着磷火,竟与白骨坑阵眼处的马骨架装饰如出一辙。
“桃林客早该死在十年前的焚骨阵里。”玄玑的手掌按在阵图中心,坑底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你们以为破了北斗阵就能让冤魂安息?那些被火油浇透的骨头,早就成了最好的引魂灯!”
雾中响起密集的碎裂声,青鸾回头看见来时的山路上,所有的辟邪链算珠都在崩裂。更远处的白骨坑方向,幽蓝磷火竟重新燃起,顺着坑壁攀援而上,在雾中织成巨大的火网,网中央悬着的,正是他们方才刻下的“赵村青壮之墓”石碑。
“阵眼在马骨架,而马首朝东——”芈玄突然想起蔡泽说过的“北斗阵需生魂引煞”,猛地拽住青鸾手腕,“他要拿我们的血,重新点燃阵眼!”
话音未落,玄玑己掏出根三尺长的骨笛。笛身刻满秦隶,赫然是白骨堆里那片记录“赵村三百青壮”的陶片拓文。他吹起骨笛的瞬间,所有嵌在岩壁的青铜钉都开始震颤,褪色布条上的秦魏纹饰突然渗出鲜血,在雾中拼出“献祭”二字。
青鸾感觉有千万根细针扎进太阳穴,眼前浮现出幻觉:白骨坑里的少女骨架站在火刑柱旁,手中握着的不再是陶土桃花,而是盛满琼浆的玉杯。她仰头饮下时,骨架上竟长出鲜嫩的皮肤,可转眼间皮肤又被火油点燃,化作飞灰前向青鸾伸出手,掌心躺着半枚融化的玉蝉。
“他们根本没喝到琼浆!”青鸾猛地咬破舌尖,用疼痛驱散幻觉,“玄玑用‘燃魂术’篡改冤魂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喝了能活命的琼浆,实则是引他们入阵!”
蔡泽的算珠突然全部炸裂,他盯着玄玑腰间的酒壶大笑:“离火派的‘焚心酿’,要用百个被火刑的冤魂精魄来酿!你每次打开酒壶,都是在啃食他们的记忆!”话音未落,他突然喷出一口黑血——算珠崩裂时,他为护青鸾替她挡了一记“魂引术”。
芈玄的剑己抵住玄玑咽喉,却见对方眼中闪过狂喜。坑底方向传来巨石崩塌的声响,方才刻的石碑竟被磷火托上半空,碑面“赵村青壮”西字正在剥落,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以血祭阵,琼浆自出”。
“你们刻碑时用的是自己的血!”玄玑的指骨齿狠狠咬住剑刃,“北斗阵最妙处,便是借破阵者的生魂为引——现在阵眼在吸你们的血,那些白骨,就要活过来了!”
雾中传来密集的骨节摩擦声。青鸾惊恐地看见,方才经过的岩壁上,所有枯死的藤蔓都在蠕动,藤蔓尖端竟变成了白骨的指节,正顺着石壁朝他们爬来。更可怕的是,每根指骨上都缠着半片桃枝膏——那是她分给冤魂们的安息之物,此刻却成了操控他们的枷锁。
“桃林客给你们的东西,早被我换过了。”玄玑盯着青鸾的药囊,眼中泛起贪婪,“他总说‘万物有灵’,却不知最灵的,是将死之人的执念。那些白骨以为握着桃枝膏就能回家,却不知道,这东西早被浸过焚心酿的毒。”
芈玄突然感觉剑穗发烫,低头看见自己滴在地上的血珠,正沿着北斗阵图的轨迹汇聚。坑底方向,那具马骨架的眼窝突然爆发出强光,无数白骨从坑中站起,他们的腰间都挂着同样的赤焰纹酒壶,缓缓朝三人逼近。
“快看他们的腰带!”青鸾发现每具骨架的腰带上,都缠着与玄玑相同的人耳皮甲碎片,“玄玑是离火派叛徒,他把秦军的焚骨阵改良成了‘收魂阵’,专门收集冤魂来酿琼浆!”
蔡泽突然举起半片焦黑的算珠,那是方才崩裂时唯一剩下的:“剥卦变晋卦!明夷之后必有晋升,他们的‘生’,是建立在冤魂的‘死’上!”他将算珠砸向玄玑的酒壶,焦黑的珠子竟在壶身烫出个窟窿,里面流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混着磷粉的骨灰。
“琼浆?不过是把冤魂磨成粉,掺着火油和蜜!”蔡泽大笑,笑声里带着血沫,“你以为喝了能长生?那些被你吃掉的魂灵,此刻正在你肚子里啃你的心肝!”
玄玑的腹部突然鼓起数个大包,像是有活物在里面蠕动。他惊恐地撕扯皮甲,露出的胸膛上布满针孔,每个针孔都插着细小的骨签,骨签上刻着不同的名字——正是白骨堆里那些少年、农夫、少女的名字。
“赵大柱、李阿桃、王二牛……”青鸾颤抖着念出骨签上的字,这些正是她在白骨上发现的麦麸、陶哨、玉蝉的主人,“你把他们的魂魄困在骨签里,每次酿酒就抽一丝魂火,所以琼浆才会发光……”
芈玄的剑终于刺入玄玑心口,却听见清脆的碎裂声。玄玑的身体像木偶般散架,露出藏在胸腔里的青铜酒坛——坛身上刻满“平安”“归家”“丰收”等字样,正是白骨们生前最后的执念。
“破了他的肉身没用!”蔡泽指着正在逼近的白骨群,“阵眼在吸收他们的血,必须毁掉中央的马骨架!”
三人冒死朝坑底狂奔,却发现来时的路己被白骨封死。那些曾被他们合上眼窝的骨架,此刻眼窝中跳动着幽蓝磷火,手中握着的不再是农具,而是染着新血的斩马刀——刀刃上的弧度,与青鸾药囊里的桃枝膏残片完全吻合。
“他们被种下了‘焚心咒’,把我们当成了当年的秦军!”青鸾躲过斩马刀,突然想起桃林客说过的“火分正邪”,猛地掏出夜光果砸向最近的骨架。淡蓝色荧光闪过,那具骨架的动作突然顿住,指骨间飘落半片烧焦的桑皮纸,正是她用来包裹桃枝膏的。
“用桃林的暖意唤醒他们!”青鸾大喊着扯开药囊,将剩下的夜光果汁液涂在桑皮纸上。那些被磷火控制的白骨,在触到桑皮纸时纷纷颤抖,刀枪“当啷”落地,指骨轻轻抚摸纸上的桃枝印记,仿佛在触碰生前见过的最后一朵桃花。
芈玄趁机冲向阵眼的马骨架,却见马嘴里的人指骨念珠正在吸收他的血。剑穗上的焦痕突然发出强光,那是桃林客火塘的余温——当年离火派正宗的“燃魂剑”,本就是用桃木芯锻造,专破邪祟阵局。
“以生魂之火,燃往生之烬!”芈玄将剑刺入马骨架眼窝,剑心处腾起的不是烈焰,而是桃林细雨后的泥土气息。念珠应声崩裂,每颗指骨都化作光点飞向东方,马骨架的头骨缓缓转向青鸾,眼窝中流出的不再是磷火,而是透明的水珠——那是冤魂们十年未流的泪。
坑底的磷火终于完全熄灭,晨光穿透雾霭,照在那些重新躺下的白骨上。青鸾看见,每具骨架的掌心都躺着半片桑皮纸,上面洇着淡淡的桃红色,像是他们用最后的力气,在人间留下的桃花印记。
玄玑的青铜酒坛滚落在她脚边,坛盖翻开的瞬间,飘出的不是恶臭,而是若有若无的麦香——那是赵村百姓生前种的麦子,是他们永远没能等到的丰收。青鸾突然明白,所谓琼浆玉液,不过是骗子用他人的苦难熬成的毒药,喝下去的人以为喝的是长生,其实是千万个未竟的心愿。
蔡泽捡起散落的算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卦象,合起来正是“地火明夷”到“地水师”的变化——这是离火派残卷里记载的“逆天命阵”,用冤魂的怨气为引,妄图颠倒生死,却终究抵不过晨光里的一丝暖意。
离开时,芈玄将玄玑的赤焰外袍盖在马骨架上,剑穗上的焦痕终于完全褪去。青鸾把剩下的夜光果埋在石碑旁,她知道,当第一个春天来临时,这里会抽出嫩芽,不是磷火的蓝,而是桃花的粉。
“桃林客说,真正的琼浆,是露水沾着桃花落在陶罐里。”青鸾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桃林,那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比任何邪祟的幻听都要真实,“而骗子的琼浆,永远带着铁锈味——那是良心被啃噬的声音。”
马车碾过青石板时,车辕上突然落下片桃花瓣。青鸾抬头,看见雾散后的山壁上,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株野桃,枝桠间挂着的,正是她埋在白骨掌心的桑皮纸。那些被骗子困了十年的魂灵,或许此刻正附在桃枝上,看着三人组远去的方向,第一次露出了没有火焰灼烧的笑容。
晨光照在蔡泽新串的算珠上,这次他用的是桃树枝做穿线,算珠碰撞时发出的,是比青铜更清脆的声响。芈玄的剑鞘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浅刻的桃花纹,那是方才破阵时,某具少女骨架的指骨在他剑上留下的印记——像是谢谢,又像是告别。
当他们终于看见桃林客的竹篱时,发现篱笆上挂着新洗的粗布衣裳,火塘里煨着的,是混着麦仁的桃花粥。青鸾突然想起白骨堆里那半粒麦种,想起少女指甲缝里的泥土,此刻突然觉得,这碗带着烟火气的粥,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琼浆。
“有些骗子,骗的是自己。”桃林客往火塘里添了根桃木柴,火光映着他鬓角的白发,“他们以为用白骨能堆出长生,却不知道,人心的贪念,才是最厉害的焚骨阵。”
暮色降临时,青鸾独自走到竹篱外。她摸着怀里的玉杯,杯壁上的朱砂卦象己淡成血痕,却在月光下显出另一句话:“琼浆非玉液,白骨亦生魂。”这是玄玑的酒壶碎落后,她在壶底发现的刻字,想来是某个离火派弟子临终前的悔悟。
山风掠过桃林,带来的不再是腐臭,而是新翻泥土的气息。青鸾知道,在白骨坑的石碑下,那些混着夜光果种子的骨灰,正在悄悄孕育着生机。或许明年春天,那里会开出第一朵桃花,花瓣上的露水,才是真正的琼浆——不是骗人的长生,而是让亡者安息,让生者继续前行的勇气。
雾完全散了,桃林深处传来麂子的轻啼。青鸾望着东方,那里有片尚未被战火波及的麦田,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她知道,这世间还有无数像赵村那样的故事,等着被看见,被铭记,而他们的马车,将继续朝着有光的地方前行,带着桃枝的暖意,和剑心的清明。
秦 函谷关 夜子时
“来了?”
“来了。”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