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溟渊--鲛人泪(1)

东海之滨的咸腥气裹着细沙扑在青鸾面上时,她正踮脚去够渔家檐角悬着的贝壳风铃。二十七片月牙形白贝被麻绳穿成玄鸟展翅的形状,每片贝缘都刻着细小的波纹——这是齐地“祭海”的纹样,却在左下角多了道歪斜的刻痕,像道未愈的伤口。

“姑娘可是来求鲛绡的?”织网的老妪突然开口,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网眼间穿梭,却始终没抬头,“三日前有队临淄来的商队,非要收咱们晒的鱼胶,说是能仿鲛人泪的光泽。”她说话时,脚边竹篓里的小银鱼突然蹦起,尾鳍拍在青鸾裙角,留下几点荧光般的鳞粉。

蔡泽凑过来,缁布冠歪戴在头上,腰间酒壶不知何时换成了个鱼形皮囊:“老阿婆,我们想听您讲讲鲛人泣珠的传说。”他晃了晃皮囊,里面传来海水晃荡的声响,“去年在楚地,倒是听说过‘鲛人潜织’的故事,说她们的眼泪能化作明珠,串成帘子能避风雨——”

“那是骗人的!”老妪突然捏紧网绳,指节泛白,“二十年前,海神庙的巫祝说鲛人出没,要咱们每月初一带活牲祭海。后来才知道,那些被抬进溟渊的少女,都是被剥了鲛绡拿去换粮!”她猛地抬头,左眼蒙着片白翳,“现在又来什么‘泣泪成珠’,临淄的贵人连海里的精魂都不放过!”

暮色中的渔村静得反常。青鸾注意到家家户户的窗棂都贴着褪色的“镇澜符”,朱砂画的玄鸟尾部被刻意添了鱼尾,与周室玄鸟纹迥异。芈玄忽然按住剑柄,剑鞘残片在袖中轻颤——他感应到西南角礁石丛里有铁器碰撞声,像有人在打磨鱼叉,却混着几分青铜特有的钝响。

“亥时三刻,潮头会漫过第三块礁石。”老妪突然压低声音,往青鸾手里塞了颗的珍珠,“若看见蓝鳞白尾的影子,千万别出声。”珍珠表面坑洼不平,却在月光下泛着虹彩,青鸾指尖触到珠面刻着的小字:“鲛绡浸血,溟渊锁魂”。

三人在海边礁石后藏身时,蔡泽忽然从袖中摸出块烤鱿鱼干:“早知道该顺点渔家的盐渍海带,这玩意儿越嚼越腥。”他说话时,眼睛却盯着远处泛着荧光的海面——退潮后的浅滩上,星星点点的夜光藻随波起伏,像谁把碎钻撒进了海里。

“嘘——”芈玄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礁石深处传来呜咽般的低吟,像有人用骨哨模仿鲸歌,尾音里带着金属的颤音。青鸾攥紧漆盒,银铃在腕间轻响,却被浪声盖过。月光被薄云遮住的刹那,她看见个佝偻的身影从水中浮现,蓝鳞在荧光藻中忽明忽暗,长尾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珠竟真的凝成珍珠,滚落在沙滩上。

“真的是鲛人!”蔡泽压低声音,却见青鸾皱眉摇头——那“鲛人”转身时,腰间缠着的分明是渔民用的麻绳,尾鳍边缘还沾着晒干的海藻,更奇怪的是,对方抬手抹泪时,袖口滑出半截青铜鱼符,正是齐威王时期“海盐官”的信物。

芈玄突然抽剑出鞘,剑穗流云纹亮起微光:“阁下扮鲛人,是为了哄骗临淄的商队,还是另有图谋?”剑光映出礁石后躲藏的数道人影,个个腰间别着涂了磷粉的鱼叉,却在看见芈玄剑穗时齐齐后退。

“周室余孽!”扮鲛人的汉子撕去面上的蓝鳞妆,露出左颊的刺青——齐地常见的“海岱”纹,却在纹样中心多了个被刀刻去的玄鸟轮廓,“你们来坏老子的生计?知道临淄的‘明珠宴’要多少鲛珠吗?没了这些,我们拿什么换粮?”他掀开腰间皮囊,里面滚落十几颗人工打磨的珍珠,表层涂着夜光藻的汁液,在暗处发出诡异的幽蓝。

青鸾捡起颗珍珠,指腹蹭掉表面的藻液,露出底下粗糙的蚌壳:“你们用蚌珠混充鲛珠,卖给临淄的贵人?”她忽然想起老妪给的珍珠,背面刻着的“溟渊锁魂”,正是用周室古篆写成,“可溟渊底下究竟有什么?为何要借鲛人的传说?”

汉子突然跪下,鱼叉“当啷”落地:“三年前,海盐官突然封了溟渊的渔场,说底下住着海神的使者。可我们世代在那里采珠,分明看见礁石缝里卡着……”他突然噤声,惊恐地望向海面——退潮后的滩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串巨大的尾鳍印记,深达半尺,边缘带着锯齿状的刮痕,像有庞然大物刚刚爬过。

蔡泽吹了声口哨:“装神弄鬼的把戏我见多了,无非是权贵想独占渔场,编出鲛人传说吓百姓。”他踢了踢地上的假珍珠,忽然瞥见其中一颗滚落进石缝,竟发出金属相撞的脆响,“不对,这珠子里有东西!”

芈玄用剑尖撬开珍珠,里面掉出片指甲盖大小的青铜残片,刻着半道云雷纹——正是太阿剑鞘的纹样。青鸾猛地抬头,看见汉子腰间的鱼符背面,竟也刻着同样的云雷纹残迹,只是被海盐侵蚀得几乎模糊。

“你们在溟渊采到的,是不是周室的礼器残片?”她抓住汉子的手腕,银铃突然剧烈震颤,“二十年前祭海的少女,是不是被派去打捞沉在溟渊的周器?”

汉子浑身发抖,忽然指向远处矗立的海神庙:“庙后礁石群有个‘归墟洞’,当年巫祝说那是鲛人住的地方,其实……其实洞里刻满了看不懂的花纹,还有半截断剑,剑身上的星星会跟着月亮走!”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推开青鸾,“快走!海盐官的人来了!”

十余道火把光亮从渔村方向涌来,甲胄撞击声中混着战马嘶鸣。芈玄拽着青鸾躲进礁石丛,蔡泽却趁机将假鲛人的蓝鳞披风扔向反方向,惹来一阵箭矢齐发。月光下,青鸾看见冲在最前的骑士腰间挂着九连环玉璜——正是周室太庙祭祀海神的礼器,如今却成了齐官耀武的佩饰。

“他们追过来了!”蔡泽忽然指着礁石深处,那里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水洞,退潮时露出半人高的洞口,“老阿婆说亥时三刻潮头漫过第三块礁石,现在水位刚好能潜进去!”

芈玄率先入水,剑鞘残片的热流顺着手臂蔓延,竟让他在黑暗中看清洞壁刻着的星图——正是太阿剑首上的二十八宿,只是“危宿”位置缺了块,与他怀中的残片形状吻合。青鸾跟着潜入,咸涩的海水灌进口鼻,却在触到洞壁时,发现石面上凹凸的纹路竟是周室的《豳风·七月》农事图,只是“蚕月”部分被凿去,取而代之的是鲛人的尾鳍。

三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首到洞口豁然开朗,露出个半淹没的洞穴。洞顶垂着成串的夜光藻,照亮了满地的蚌壳——每只蚌壳内侧都刻着细小的铭文,记载着周显王时期,齐威王派“舟师”潜入溟渊,打捞周室沉海礼器的经过。

“原来齐人早就知道溟渊里有周器。”蔡泽捡起片蚌壳,上面用齐篆刻着“太阿剑鞘第九阙,沉于归墟洞北角”,“难怪他们编造鲛人传说,就是怕百姓发现这里藏着周室的重器!”

青鸾忽然看见洞穴深处有蓝光闪烁,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水里。她蹚水靠近,发现是面嵌在石壁上的青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雒邑太庙的穹顶——殿柱上的焦痕清晰可见,殿中央悬浮着半片剑鞘,正是太阿剑鞘的“尾宿阙”。

“小心!”芈玄突然扑过来,将她按进水里。一支淬毒的弩箭擦着发梢飞过,钉在青铜镜上,箭尾刻着齐地“东莱”的徽记。洞穴另一端,海盐官的骑士己蹚水而入,为首者摘下头盔,露出额角的“海王”刺青,正是老妪口中二十年前主持祭海的巫祝。

“周室余孽,果然盯上了溟渊。”巫祝举起手中的青铜令箭,箭身缠着鲛绡残片,“二十年前,我奉齐王之命,借鲛人传说封锁归墟洞,没想到你们竟能找到这里。”他忽然指向青铜镜,镜中影像变幻,竟显出太阿剑首在青鸾漆盒中发光的场景,“听说太阿剑认主凭的是‘信约’,可惜在这溟渊之下,信约早被鱼虾啃得干干净净!”

蔡泽忽然从袖中甩出三把纸鸟,翼尖的禾黍纹在水中竟不褪色:“老神棍,你以为封锁洞穴就能掩盖真相?百姓刻在蚌壳上的字,比你那些毒弩箭更锋利!”纸鸟在水中化作气泡,却将洞顶的夜光藻连成北斗形状,照亮了巫祝腰间挂着的九连环玉璜——其中第三环缺了个角,正是青鸾在轘辕关赵军手中见过的残件。

芈玄的剑与巫祝的青铜剑相击,溅起的火星竟点燃了洞顶的夜光藻,蓝焰中,青鸾看见洞壁深处刻着幅巨大的壁画:周初姜子牙封齐时,将太阿剑鞘的“海岳阙”沉入溟渊,以镇东海之患,剑鞘周围环绕着无数鲛人模样的身影,分明是周室乐官扮作海神,与齐地先民立约“渔盐有道,不涸泽而渔”。

“原来鲛人传说,本是周室与齐地的信约!”青鸾摸到石壁上褪色的朱砂字,“‘溟渊有灵,以珠为信;取之有时,还之有恩’——这是周人定下的‘渔猎信约’,却被你们改成了祭海杀人的借口!”

巫祝的剑突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动摇:“当年齐王要熔了剑鞘铸币,是我冒死将残片沉入归墟洞……”他忽然惨笑,“可如今周室己亡,信约何在?齐王要珠,我便造鲛人;临淄要粮,我便逼渔民;这海底的残片,不过是块会发光的废铜!”

话音未落,洞外突然传来巨响,海水倒灌进来,竟将青铜镜震得粉碎。青鸾看见镜中最后一幕:隐村的少女们正在雒邑社稷坛播种木槿花,每粒种子都裹着鲛绡碎片,在春土里发出微光。

“潮位变了!”蔡泽被海浪冲得踉跄,忽然看见退潮后的洞底露出半截剑鞘,尾端的云雷纹与芈玄怀中残片严丝合缝,“快捡——”

巫祝突然扑向剑鞘,却被芈玄一脚踹开。青鸾刚要触碰剑鞘,洞顶的夜光藻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她听见巫祝的低语:“溟渊的怒潮要来了,你们逃不掉的……”

海水像被煮开般沸腾,三人被卷入急流,青鸾紧紧抱住漆盒,却感觉剑首在盒中剧烈震动。恍惚间,她看见无数纸鸟从漆盒中飞出,在水下化作游鱼,指引着他们朝唯一的光亮点游去——那是洞口透进来的月光,此刻正被某种巨大的尾鳍阴影切割成碎片。

当三人被海浪推上沙滩时,渔村己陷入火海。老妪的贝壳风铃在火光中崩裂,二十七片白贝散落满地,每片内侧都刻着小字,连起来正是周室《洪范》中的“农用八政”。青鸾跪在沙滩上,看着蔡泽从怀中掏出半块烤焦的炊饼,上面“邯郸”字样己模糊,却在饼心发现个凹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刻了个“溟”字。

“他们烧了渔村,就为了灭口。”芈玄望着海神庙方向,那里正传来巨石崩塌的声响,“归墟洞被封了,可剑鞘残片还在海底……”

“不,残片在这儿。”蔡泽摊开手掌,掌心躺着片带着齿痕的青铜片——刚才在混乱中,他从巫祝的九连环玉璜上掰下了缺角的第三环,“你看,这上面的云雷纹,和洞壁刻的‘海岳阙’一模一样。”

青鸾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竹笛声,转头看见礁石上站着个白衣身影,正往海里撒着什么。月光照亮那人的侧脸,左眼角有颗红痣,与她镜中所见的隐村少女一模一样——只是对方转身时,袖中滑落的不是纸鸟,而是条银蓝色的鱼尾。

“那是……”她想追过去,却被芈玄拉住。蔡泽忽然指着海面,只见万千荧光汇聚成巨大的玄鸟形状,朝溟渊深处飞去,每片羽毛都是粒鲛珠,在浪尖写下周室古篆:“信约如潮,去而复还”。

黎明时分,三人坐在焦黑的渔村口,看着潮水退去,露出被冲刷上岸的蚌壳铭文。青鸾将巫祝的九连环残片放入漆盒,剑首与残片相触的瞬间,盒盖上的云雷纹突然完整——却在右下角多了道新的刻痕,像尾鳍扫过的痕迹。

“下一站,该去临淄了。”芈玄擦拭着剑上的海盐,剑穗不知何时缠上了几缕银蓝色的丝线,“齐威王的‘明珠宴’,怕是要用太阿剑鞘残片当酒器呢。”

蔡泽往皮囊里灌了些海水,忽然笑道:“不如咱们带着这些蚌壳铭文,去临淄城摆个摊子,就卖‘鲛人泪里的周室信约’——保准那些贵人抢破头。”他晃了晃皮囊,里面的残片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声,竟与青鸾银铃的韵律相合。

青鸾望着东方渐白的海面,想起老妪塞给她的珍珠,背面的“溟渊锁魂”西字,此刻在晨光中竟显出血色。她知道,所谓鲛人泣泪,不过是周室信约被埋进深海的呜咽,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被碾碎的信约,像蚌壳里的珍珠般,在血色中重新凝结成光。

车轮再次碾过草径时,青鸾将半片刻着《七月》诗的蚌壳系在车辕上。海风掠过,蚌壳发出细碎的响声,混着远处溟渊的潮声,像极了周室太庙的钟磬和鸣。她摸着漆盒上新生的尾鳍刻痕,忽然明白,太阿剑的信约从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谕,而是藏在渔民的网眼、蚌壳的纹路、甚至是假鲛人的泪水中。“当然,只要有人愿意弯腰拾起。”

“哈哈,你对信约还真是执着呢。”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是爹教给我的。”二人没有注意到青鸾的眼角,仿佛泛过了一滴泪花……

而在他们身后的溟渊深处,被巫祝封锁的归墟洞口,正有串气泡缓缓升起,气泡里裹着片小小的木槿花瓣——那是青鸾在潜入洞穴前,悄悄埋进海底的种子。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海水时,花瓣舒展,根须扎进刻着云雷纹的残片缝隙,在黑暗的深海里,种下了第一株等待春风的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