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急救中心。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冰冷金属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焦急等待的人们脸上的每一丝恐惧和疲惫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梨坐在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身体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
她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王艳萍坐在她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只手同样冰冷,且抖得厉害。
王艳萍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濒死小兽的呜咽。妹妹念安蜷缩在另一边,小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茫然又恐惧地看着亮着“手术中”红灯的手术室大门,小手紧紧抓着徐梨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韩星辰站在她们身前,像一座沉默的山岳,隔绝了外界纷乱的视线和嘈杂。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正低声与赶来的医院高层和主治医生交流,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下颌线如刀削般冷硬,深邃的眼眸里是翻涌的焦灼,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令人心安的沉稳。他需要确保最好的医疗资源,最快的处理流程,以及……最准确的信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手术室那盏红灯,像一个冷酷的审判者,悬在每个人心头。
徐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无数混乱的碎片。父亲倒下的画面、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医院走廊冰冷的反光、王艳萍和念安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旋涡。
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像王阿姨那样,像念安那样,用眼泪宣泄这灭顶的恐慌和痛苦。
奶奶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猝不及防,然后躲在被子里哭到几乎窒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
眼眶干涩得发疼,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寒意和麻木的空洞感。
她不敢想。
“后面会发生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她空荡荡的脑海里盘旋。
会死吗?
像奶奶那样,毫无预兆地,被推进那个冰冷的、写着“手术中”的门,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她不知道。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下意识地反手握紧了王阿姨的手,那冰凉颤抖的触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现实的残酷。
她不敢看旁边的念安。那个才上小学的、爱笑爱闹的妹妹,此刻像只受惊的幼鸟,浑身散发着无助和恐惧。
如果……如果爸爸真的……念安该怎么办?她那么小,那么依赖爸爸……王阿姨……这个家……徐梨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干呕出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惧和空洞彻底吞噬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眼神带着手术后的疲惫,但神情还算平静。
韩星辰立刻上前一步,徐梨和王艳萍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念安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医生!我丈夫怎么样?!”王艳萍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颤抖。
徐梨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医生的嘴唇,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焦急的家属,最终落在韩星辰身上,显然己经知道这位家属的分量。他的声音沉稳,带着职业性的清晰:
“病人的手术结束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轰——!
这句话像一道赦免令,瞬间击碎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死亡阴影。
王艳萍腿一软,几乎瘫倒下去,被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捂住嘴,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嚎啕,“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念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徐梨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姐姐……”
徐梨僵硬地抱着妹妹,身体依旧紧绷着,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反应。脱离……生命危险?爸爸……不会死了?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艰难地穿透了她被恐惧冻僵的思维。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干涩的眼眶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酸胀。
医生继续说道,语气变得严肃,“但是,情况不容乐观。病人是急性胃溃疡引发的大出血,出血量很大,情况非常危急。幸亏送医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胃溃疡?大出血?徐梨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父亲总是应酬不断,饮食极其不规律,常常忙得忘记吃饭,或者用浓茶咖啡硬撑……
“这次出血虽然止住了,但溃疡面很大,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极其严格的饮食调理。”医生强调着,目光扫过家属,“最重要的是,病人以后绝对不能操劳,精神压力也必须降到最低!”
医生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徐先生胃部的情况非常不好,溃疡反复发作,黏膜损伤严重。如果继续这样高强度工作、精神紧张、饮食作息混乱,病情极有可能反复恶化,最终……转化为胃癌的风险非常高!”
“胃癌”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徐梨的心上!刚刚升起的一丝庆幸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和后怕取代!原来,死亡刚才离父亲如此之近!而未来,依旧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病人现在需要转入ICU观察24小时,情况稳定后才能转普通病房。家属暂时不能探视,请耐心等待通知。”医生交代完,转身离开了。
很快,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徐建华被推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双目紧闭,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冰冷的仪器,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深度昏睡。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商人精明和一丝疲惫的脸,此刻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王阿姨和念安哭着扑到床边,被护士轻声劝开。徐梨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推车上的父亲。
那刺目的苍白,那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那身上冰冷的仪器……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她的眼底,刺进她的心里!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
她以为自己对这个缺席了她大半童年、后来又重组了家庭、关系始终有些疏离的父亲,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她回国,更多是出于血缘的责任和一丝无处可去的茫然,她甚至因为那五十五万的事,对他有过怨怼。
可是此刻,看着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听着医生那句“极有可能转化为胃癌”的沉重警告,感受着妹妹趴在自己怀里那滚烫的眼泪和剧烈的颤抖,还有王阿姨那崩溃又后怕的哭声……
一种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和……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和自以为是的疏离!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压抑了一路的、找不到出口的恐慌、后怕、还有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门!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抠进掌心。
原来……她是在意的。
在意这个给了她生命、却未尽全责的父亲。
在意这个在她回来后才笨拙地试图弥补、却总是不得其法的男人。
在意这个……可能会永远离开她的人。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独立,可以不需要这份迟来的父爱。可首到这一刻,看着他在生死线上挣扎,她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血脉相连的羁绊,早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心底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韩星辰默默地走到她身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强有力的手臂,将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像暴风雨中唯一可靠的锚点。
徐梨将脸深深埋进他宽阔的胸膛,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她再也无法抑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像受伤小兽的悲鸣。
走廊里依旧冰冷,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在这个充斥着生离死别气息的地方,苏晚伏在陈叙怀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自己心底那份对父亲沉重而复杂的感情。
原来,她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在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