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工程师王文松一番推心置腹的“烈酒长谈”之后,林默(钱有德)便彻底融入了南侨机工这个质朴而又热血的集体。
在众人眼中,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钱专员”,而是大家口中亲切的、会讲很多奇闻异事、出手又大方的“钱大哥”。
林默所有时间和机工们一起,在甲板上,擦拭和保养那些崭新的汽车零件,听他们用各种方言,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道奇卡车的马力和雪佛兰的底盘。
这种充满了兄弟情谊的、简单而纯粹的氛围,让林默那颗早己习惯了阴谋与算计的心,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和温暖。
这天下午,“海安号”航行到了南中国海一片风高浪急的海域。
天空,铅云低垂。
巨大的海浪,如同小山一般,一个接一个地,狠狠地拍打在船身之上,让整艘货轮,都如同摇篮里的玩具般,剧烈地摇晃起来。
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从底部的货仓里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名船员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脸色惨白地大喊道:“不好了!船长!货仓里固定发动机的缆绳,被浪给颠断了一根!有几台机器滑了位置,眼看就要撞上船舱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变了!
他们知道,这船上装的,不仅有汽车,更有大量从香港补充的、极其珍贵的药品和物资!一旦船舱被撞破,海水倒灌,那后果,不堪设想!
“快!所有人!跟我下去!把机器固定好!”
王文松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扔掉手中的工具,大吼一声,便带头向货仓冲去。
其余的机工们,也毫不犹豫地,纷纷跟了上去!
当林默冲进那昏暗、潮湿、剧烈摇晃的货仓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三台沉重无比的备用卡车发动机,因为缆绳断裂,己经从固定的位置滑了出来,正随着船身的剧烈摇晃,如同失控的铁牛,在货仓的地板上,来回滑动、碰撞!
“快!用撬棍顶住!用身体扛!”王文松指挥着众人,试图将一台即将撞上船壁的发动机给顶回去。
但发动机实在是太重了,再加上船身摇晃得厉害,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勉强让它滑动的速度,减缓了一些而己。
眼看着,那台发动机,就要在下一次剧烈的颠簸中,狠狠地撞上脆弱的船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瘦削的身影,如同猎豹般,猛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用自己的肩膀,死死地,抵在了那台发动机最关键的受力点上!
是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的“假小子”——李林!
“吼——!”
只听他(她)发出一声与那瘦弱身材完全不符的、如同幼虎般的低吼,双腿如同老树盘根般,死死地钉在地板上,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限的发力而贲张起来!
那台重达数百公斤、还在不断滑动的发动机,竟然……竟然真的被他(她)一个人,硬生生地,给顶住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彻底惊呆了!
他们看着那个身材单薄、但此刻却如同山岳般稳固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绳子!”林默第一个冲上去,稳住发动机,立刻组织众人,七手八脚地,用备用的缆绳,将那几台失控的发动机,重新固定了起来。
一场巨大的危机,化险为夷。
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那个立下了头等功劳的“李林”,则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拿起一块沾满了油污的破布,仔细地擦拭着自己那双……因为刚才极限发力,而被粗糙的机器外壳,磨破了好几处皮肉的手。
林默的目光,落在了他(她)的那双手上。
那双手,虽然也因为长期的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但其骨节和轮廓,却明显地,比其他男人,要纤细和……秀气得多。
林默的心中,微微一动。
一个之前被他忽略了的、极其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
傍晚,风浪渐息。
林默找到了正在船尾,独自一人,吹着海风的“李林”。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用干净的手帕包裹着的、最上等的“蛤蜊油”护手膏,递了过去。
“李……兄弟,”林默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今天,多亏了你。不过,这么干活,太伤人了。”
他看着对方那双慌张的眼睛,用一种极其真诚和尊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特别是……女孩子的手,还是要……好好保养才行。”
“李林”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猛地一僵!
他(她)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慌张、甚至带着几分警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林默,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钱……钱大哥,你……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林默收起了笑容,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的郑重。
“李姑娘,你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很了不起。”
他看着那双因为惊讶和慌乱而微微颤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女孩子,能有这份勇气,这份担当,这份力量,远胜于……天下万千须眉男儿。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性别而看轻你,只会……发自内心地,更加敬佩你。”
听到这番话,听到那句“更加敬佩你”,李月美深深低下了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份隐藏了许久的、属于女孩子的委屈和柔弱,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她没有再伪装,也没有辩解。
她向林默,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本是槟城一个富商的独生女,从小就不爱红妆爱武装,跟着家里请来的护家武师,学过一身不俗的拳脚功夫。
当看到招募南侨机工的消息时,她热血沸腾,一心想回国抗战。
但她的父亲,却坚决反对,甚至己经为她安排好了婚事,要将她嫁给当地一个华人的富家公子。
她抗争过,也绝望过。
最终,在一个深夜,她毅然剪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一头长发,穿上男装,偷偷带上自己的小金库,留下一封信,然后化名“李林”,告别了槟城,义无反顾地,混进了这支开往祖国的队伍。
“我爹说,女孩子家,就该相夫教子,传宗接代。他说,打仗,是男人的事,不关我们女人的事。”李月美擦干了眼角的泪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如同火焰般的、倔强的光芒!
“但我李月美,不信这个命!”
“谁说女子不如男?!男人能开车,能修车,能上战场杀鬼-子,我李月美,一样能!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中国的女人,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她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林默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弱、但精神却如同钢铁般强大的奇女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敬佩!
就在这时,之前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的王文松、阿豪等几个机工,也听到了李月美这番豪迈的宣言。
他们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钦佩和……一丝惭愧的神情。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们却丝毫没有察觉其女儿身,甚至在体力上都自愧不如的“兄弟”,齐齐地,对着她,郑重地,一抱拳!
“李……李姑娘!我们……服你!”
李月美看着众人那真诚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比海风还要灿烂的、释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