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火塘议新篇(上)

白家染坊那场令人不堪回首的闹剧所留下的焦黑痕迹,宛如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疤,顽固而显眼地附着在那古老的青石板地面上。

破碎不堪的陶片与潮湿的灰烬交织混杂在一起,在云岫居宽敞却略显凌乱的院子里,勾勒出一幅幅扭曲而诡异的纹路图案。

雨过天晴之后,和煦的阳光透过枝叶繁茂、斑驳陆离的树叶缝隙,洒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细碎而斑驳的光影。

然而,这温暖的阳光却似乎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刺鼻难闻的焦糊味道,更无法消解那股令人感到窒息般的紧张与压抑气息,它们如同无形的阴霾,笼罩在整个院落之中。

顾山远神情凝重地半跪在一只古老的染缸旁边,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缸沿上雕刻精美的蝴蝶纹饰。

那些历经岁月洗礼而变得光滑发亮的纹路,此刻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虑。

他手中握着一根粗糙不平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零星火苗。火星如同顽皮的红色精灵般,不时地迸溅在他手背上的绷带上,灼烧出一个个细小的黑色焦点。

而面对这一切,顾山远的眉头却未曾皱起一丝一毫,他深邃而幽远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仿佛其中蕴藏着无尽的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时芋则紧紧地抱着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半卷胚布,静静地站在廊檐之下。那胚布的边缘处还残留着些许褐色的泥水痕迹,它们就像是命运之神刻意留下的某种神秘印记,昭示着这场灾难的不可逆转。

她目光复杂地凝望着顾山远那张被跳动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侧脸,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内心涌动着无数的话语。

几次欲言又止,她终究还是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重而压抑的沉默氛围,只能任由这份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召集镇里的匠人,明天晌午开会。”

顾山远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青砖,每一个字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坚定。

他起身时动作稍显僵硬,不小心带倒了脚边的木瓢,积水顿时漫过他沾着泥浆的布鞋,在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裤脚,“我们要搞个‘非遗联名’。”

时芋愣住了,手中的胚布滑落一角,露出布料上未完成的扎染图案。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蒙脸人颈间晃动的蝴蝶银镯,以及二掌柜脸上那嚣张至极的狞笑,心脏猛地揪紧,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住,声音带着担忧:“可是白家......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因为白家。” 顾山远猛地转身,银镯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光弧,仿佛出鞘的利刃。

他受伤的右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又缓缓松开,重复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染缸里的水也随着他的动作泛起圈圈涟漪,“他们能抄袭一次,就能抄袭第二次。我们得把老手艺捆成拳头,让他们无从下嘴。”

第二天晌午,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云岫居的晒布场却挤满了人。

老银匠王阿公拄着雕工精美的龙头拐杖,每走一步,拐杖顶端镶嵌的银饰就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皱着眉头,将铜烟锅在青石上敲得 “当当” 响,火星西溅,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操着浓重的方言说道:“联名?说得轻巧!我们祖祖辈辈各做各的营生,突然要绑在一块儿,出了岔子哪个来担责?到时候大家伙儿都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

说罢,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溅起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竹编匠李婶抱着一大捆竹篾站起身,围裙上还沾着新鲜的竹屑,指尖因为长期编织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她撇着嘴,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用带着乡音的方言抱怨:“就是噻!我编的斗笠卖了三十年,从没出过差错,为啥子要改嘛?万一搞砸咯,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那乖孙儿以后还咋个跟同学说他奶奶是手艺人嘛?”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将竹篾筐往地上一墩,筐里的竹篾哗啦作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木雕匠张叔蹲在地上,用刻刀无意识地划着石板,石板上留下一道道凌乱的刻痕。

他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写满纠结,操着一口土话:“我就怕那些设计师搞不懂咱们的手艺,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改得西不像,那可就造孽哟!”

说话间,他随手将刻刀插进石板缝隙,刀柄还在微微晃动。

顾山远站在由染缸堆成的简易高台上,身后晾晒的白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白色的旗帜。

他的衣角也随风扬起,露出腰间别着的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染杵。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皱着眉头、满脸怀疑的匠人们,最后落在角落低头搓手、神情紧张的时芋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鼓励。

时芋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豆豆的手稿本。

纸页己经有些泛黄,边角还沾着那天在泥水里留下的褐色痕迹,仿佛记录着那段艰难的时光。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翻开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页,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打开一个尘封的宝藏。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幅扎染与木雕结合的设计图:靛蓝色的布料上,赵师傅最拿手的牡丹雕花以镂空扎染的形式呈现,花瓣边缘晕染着茜草红,宛如真花在布上绽放。每一处线条都细腻流畅,仿佛能感受到雕刻时的力度与温度。

赵师傅颤巍巍地挤到前排,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激动的泪花,他用那布满老茧、皮肤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捂住嘴,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伸出来,轻轻着纸上的花纹。

嘴唇哆嗦着,用带着颤音的方言说道:“这女娃子把我的牡丹刻活咯!你看这花蕊的纹路,还有花瓣的层次...... 比我刻在染缸上的还巴适!我刻了一辈子花,没想到临老了还能在布上看到这么鲜活的牡丹!”

说着,他激动地用旱烟杆指着图纸,烟锅里的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布满皱纹的脸上难得露出欣慰的笑意,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好啊,好啊”。

银匠王阿公凑到跟前,摘下老花镜,用衣角反复擦拭镜片,又重新戴上,眯着眼睛仔细端详图纸。

他的烟锅早己熄灭,却还叼在嘴里,随着说话的动作上下晃动,用方言嘀咕:“这银饰和扎染配到一起,倒是个新鲜玩意儿。就是不晓得做出来,会不会像把金镶玉生拉硬扯分开咯,看着怪里怪气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捏起图纸一角,仿佛在感受纸张的厚度。

竹编匠李婶伸长脖子,挤到人群前面,竹篾筐被挤得哐当作响。

她的手指点在图纸上,声音拔高,操着方言质疑:“这竹编纹样印在布上,经得整不?我编个竹篮都要挑三九天的竹子,讲究阴阳火候,这印上去的图案,莫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哟?”

说话时,她的围裙带子不知何时悄然散开了,随着她身体的轻微动作,带子在空中左右晃荡,显得有些凌乱。

时芋紧张地注视着台下观众的反应,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试图捕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手心早己沁出细汗,湿漉漉的感觉让她不禁握紧了拳头,而后背也被汗水浸湿,贴身的衣物变得黏腻不堪。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和豆豆在阁楼熬夜画图的那些夜晚,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专注地伏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每一个细节。

那些反复修改的线条,时而弯曲,时而平首,每一次调整都凝聚着她们的心血。

为了还原老手艺的精髓,她们翻阅了大量的古籍,那些泛黄的纸张上记载着前辈们的智慧与经验,此刻都化作了这张薄薄的图纸上的每一个符号和图案。

成败在此一举,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紧张感,但她深知,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绽放。

顾山远抓住时机,提高声音,语调铿锵有力,同时举起那张设计图在空中挥舞:“大家看看!这不是要改老规矩,是让老规矩走进年轻人的手机、背包、生活里!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新鲜玩意儿,可咱们的老手艺一点都不比那些差!”

他跳下高台,脚步坚定地走到银匠王阿公身边,蹲下身子,耐心地用方言说道:“您打的银镯子再巴适,也只有来镇上的人才看得到。但要是和扎染做成手机链,全中国的年轻人都能把您这手艺带在身上,以后说不定满大街都能看到您的手艺!您想嘛,当娃娃们拿着挂着您手艺的手机,那才叫风光哟!”

他说话时,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图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