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大理,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青石板混合的潮湿气息。
“云岫居” 染坊外的石板路蜿蜒向远方,低洼处积着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被洗得透亮的天空,偶尔有飞鸟掠过,在水面投下转瞬即逝的黑影。
时芋坐在临窗的老木桌前,桌上摊开的画纸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她伸手压住纸张,目光却死死盯着手机里白族 “绕三灵” 节的舞蹈视频。
“绕三灵” 是白族传承千年的古老节庆,被誉为 “活着的敦煌壁画”,每年农历西月二十三至二十五举行。
这三天,洱海沿岸的白族男女老少身着盛装,一路歌舞,从喜洲圣源寺到大理崇圣寺,再到马久邑本主庙,以歌舞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
视频里,镜头扫过热闹的街道,沿街摆满了售卖扎染头巾、银饰的小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欢快的音乐交织在一起。
画面里,白族姑娘们宛如从洱海深处游出的精灵,身着绣满山茶与蝴蝶的扎染长裙,在阳光下翩跹起舞。
她们的裙摆上,靛蓝色的染料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浪花图案,随着步伐摇曳生姿。
手持的霸王鞭竹身凿孔嵌着铜钱,每一次舞动,铜钱撞击发出清脆声响,仿佛是洱海的浪花在欢唱。
领头的姑娘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轻轻一抖手腕,霸王鞭如灵蛇般在肩头游走,铜钱撞击声与她银铃般的歌声交织,瞬间点燃了整个广场的热情。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跟着节奏拍手,有人举起相机记录,孩童们在人群缝隙间嬉笑奔跑。
彩带在她们手中翻飞,如天边绚丽的晚霞被裁成丝绦,在空中勾勒出层层叠叠的弧光。裙摆飞扬时,银饰腰间的百鸟朝凤纹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悦耳的叮当声,与远处苍山的松涛、近处洱海的涟漪遥相呼应。
姑娘们时而踮脚旋转,发间的银饰流苏如星子坠落;时而弯腰轻击地面,霸王鞭与石板相触,溅起一片清脆的音符,仿佛将整个春天的活力都融入了舞蹈之中。
背景里,白族特有的三坊一照壁建筑在阳光下闪耀,墙壁上绘制的花鸟图案与舞者的服饰相映成趣。
时芋被这如诗如画的场景深深吸引,铅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喃喃自语道:“如果把这些灵动的舞姿,化作扎染图案的线条……”
她拿起铅笔,在画纸上沙沙游走,试图将舞者抬手时宛若天鹅颈般优雅的弧度,转化为螺旋状的花纹;把裙摆翻飞时恰似惊涛拍岸的轨迹,勾勒成波浪形的边框。
可画了几张,总觉得少了些神韵,图案像是被禁锢在纸张上的囚徒,失去了舞蹈时的自由与灵动。
画纸边缘被她反复修改蹭出毛边,橡皮擦碎屑散落一旁。
“在捣鼓什么呢?” 林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近,银镯子撞在桌沿发出清脆声响。
他探头看了眼画纸,发间的山茶花发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哟,把绕三灵的舞蹈画成扎染?这想法够大胆!不过,总觉得差点灵魂。” 说着,他伸手拿起一张画稿,对着光线仔细端详。
时芋叹了口气,放下铅笔:“我也觉得。明明舞蹈那么鲜活,画出来却像死物。” 她的指尖无意识着画纸边缘,那里己经被揉得发皱,就像她此刻烦躁又不甘的心情。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洒在她身上,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要说对绕三灵的了解,山远可比我们强。” 林间突然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他妈妈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霸王鞭舞好手,可惜……”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变得有些黯然,轻轻摇了摇头,发间的银饰随之晃动。
时芋还没来得及追问,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顾山远抱着一摞晾干的布料走进来,布料边缘还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发梢还沾着雨水,深蓝色的扎染围裙上洇着几处水痕,肩头斜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采摘的蓼蓝。
他瞥见桌上的画纸,脚步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其中一张 —— 那上面画着舞者甩动的飘带,扭曲的线条如同被困住的游龙。
他喉结动了动,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布料在怀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个飘带的弧度,像极了我妈跳霸王鞭舞时的样子。” 顾山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沉睡的回忆。
他放下布料,布料堆在桌上发出 “噗” 的一声闷响。手指悬在画纸上空,迟迟没有落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时芋和林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认识这么久,顾山远从未主动提起过家人,更别提这般带着怀念的语气。
时芋注意到,提到母亲时,顾山远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可以…… 给我示范一下吗?” 时芋小心翼翼地开口,心脏在胸腔里砰砰首跳。
她不知道这个请求会不会触碰到顾山远的伤口,但内心对完美图案的渴望,让她忍不住冒险一试。
她紧张地攥着铅笔,笔尖在画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顾山远沉默了许久,就在时芋以为要被拒绝时,他突然转身走向院子。
青石地面的积水还未完全消退,他弯腰从墙角摸出一双木屐穿上,木屐带勒进他脚踝处的皮肤,留下浅浅的红痕。
深吸一口气,抬手的瞬间,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变了,脊背挺首,眼神变得专注而坚定。
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顾山远手持一根竹竿当作霸王鞭,宛如从时光深处走来的舞者。
他轻轻挥动手腕,竹竿便如活物般在周身游走,先是蜻蜓点水般轻敲肩头,发出 “哒哒” 的声响,如同雨打芭蕉;而后迅猛如闪电般甩向腿部,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落在旁边的染缸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旋转时,他的衣角飞扬如鼓满风的帆,发丝在风中肆意舞动。
他的眼神不再冰冷,而是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仿佛回到了儿时,在人群中仰望母亲起舞的神圣时刻。
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力量与柔情,时而如苍鹰搏击长空般豪迈,时而似彩蝶流连花丛般柔美,将霸王鞭舞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他转身时,围裙上的扎染花纹随着动作变幻,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时芋赶紧拿起手机录像,镜头里顾山远的舞姿行云流水,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的每一次挥鞭,都像是在书写一首古老的诗;每一个转身,都宛如一幅流动的画。
她注意到,当他做出一个高难度的腾空动作时,脚踝处露出一道陈旧的疤痕,像条扭曲的小蛇,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这让她心中涌起一丝好奇和心疼。
风拂过院子里晾晒的布料,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顾山远的舞蹈伴奏。
“停!” 林间突然喊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快步跑上前,银饰碰撞声清脆悦耳,“山远,你刚才那个转身,彩带甩出去的弧度,绝了!时芋姐,快记下来!”
时芋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回放。
她发现顾山远舞蹈时,身体的曲线和布料在染缸中晕染的轨迹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都是那么自然流畅,充满生命力。
灵感如泉涌,她立刻拿起画笔,在画纸上重新勾勒线条,这次的图案仿佛被赋予了灵魂,舞者的灵动跃然纸上,连一旁的林间都忍不住凑过来看。
“太棒了!” 时芋兴奋地举起画纸,“如果把这个图案用渐变的蓝色染出来,再配上白色的底色,肯定像极了洱海的浪花!”
她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完全没注意到顾山远己经悄悄走到她身后,目光温柔地看着画纸,嘴角微微上扬。
阳光穿过他的发丝,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不过,还得加点银饰的元素。” 林间托着下巴思考,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银饰,“绕三灵时,姑娘们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那声音也是舞蹈的一部分。”
在 “绕三灵” 节,银饰不仅是装饰,更承载着白族的文化信仰,银匠们精心打造的蝴蝶、花朵等图案,寓意吉祥美好。
时芋眼睛一亮,立刻在图案中加入了细碎的点状花纹,模拟银饰的光泽。她反复调整花纹的疏密,橡皮屑落满桌面。
顾山远伸手拿起画纸,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线条,声音低沉:“以前我妈跳舞,结束后总会把霸王鞭挂在染坊门口,风吹过时,鞭子上的彩绸和染布一起飘动,特别好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说罢,他的目光飘向院子门口,仿佛能看见记忆中的画面。
时芋心中一动,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打开电脑,开始剪辑刚才拍摄的视频。
她将顾山远跳舞的片段与自己设计的扎染图案结合,配上 “绕三灵” 节的传统音乐,一段充满民族特色的宣传短片渐渐成型。
画面中,顾山远的舞姿与扎染图案相互交织,仿佛舞蹈本身就是从布料中生长出来的一般。
“绕三灵” 的音乐融合了白族民歌、诵经调等,旋律独特,时而欢快,时而悠扬,为短片增添了浓厚的文化氛围。
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就叫它《舞影染韵》吧。” 时芋满意地看着屏幕,“一定会吸引很多人来‘风眠’。”
她转头看向顾山远,却发现他正盯着电脑屏幕,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如纸。
“怎么了?” 时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频中,顾山远跳舞时的一个动作,让他脚踝处的疤痕格外明显。
而在疤痕上方,隐约可见一个蓝色的纹身,形状像是半朵凋谢的山茶花。
顾山远猛地合上电脑,发出 “砰” 的一声巨响,电脑桌都跟着震颤。
他声音有些颤抖:“我突然想起染缸还没处理。”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凌乱而急促,仿佛他此刻慌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