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只差一点星火。陆广远那句带着颤音的问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了每个人心中的涟漪。
然而,陆凡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那股子锐气悄然隐去,换上了一种略带疲惫的闲适。
“大爷,各位叔伯,这事儿……急不得。”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风险肯定是有的,不然钱哪能来得这么快?具体怎么弄,得一步步来,还得看大家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是不是真信得过我。”
他话锋一转,不再提那让人心惊肉跳的“黑网贷”,反而聊起了他在外面的见闻。
“说起来,外面这几年变化是真快。我在城里,看到那高楼大厦,一天一个样。还有那什么……共享单车,手机扫一下就能骑走,方便得很。”
“还有那短视频,老些人在上面拍段子,唱歌跳舞,听说火了也能挣大钱……”
陆凡的声音不疾不徐,描绘着一个与陆家沟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新奇的事物,有赚钱的机会,也有光鲜亮丽的生活。
众人听着,起初还有些愣神,但渐渐地,也被他口中的繁华吸引。有人好奇地问东问西,有人感慨着世道变化快,气氛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亲族闲聊。
只是,细心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的异样。
陆广远手里捏着熄灭的烟锅,眼神飘忽,时不时瞟向院子里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那车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诱惑。
陆广富脸上依旧堆着笑,但那笑容有些僵硬,眼珠子滴溜溜转,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他时不时端起茶杯,却忘了喝,只是用手指着杯壁。
其他人也大都如此。嘴上附和着陆凡的话,讨论着城里的新鲜事,可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团火,一团被“快速来钱”和“千万”这两个词点燃的火焰。他们看似在听陆凡讲故事,实则心里都在反复咀嚼着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
“黑网贷”、“薅羊毛”、“对方违法”……这些词像魔咒一样,在他们脑海里盘旋。
陆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知道,种子己经种下,现在需要的是时间,让它在这些饱受贫穷折磨的心田里生根发芽。有些事,上赶着不是买卖,得让他们自己想明白,自己下决心。
夜渐渐深了,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陆凡起身送客。
“小凡,你刚回来,好好歇着。有啥事,跟大爷说!”陆广远拍了拍陆凡的肩膀,语气依旧带着长辈的关切,但眼神里的复杂意味却挥之不去。
“是啊小凡,在家安心住着,谁敢来找麻烦,我们饶不了他!”陆广富也跟着表态,只是声音比平时尖锐了些。
众人纷纷告辞,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笼罩的村道上。陆凡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陆广义和于兰凤夫妇俩送走了亲戚,回到屋里,看着气定神闲的儿子,欲言又止。
“爸,妈,早点睡吧。”陆凡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我心里有数。”
说完,他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广义和于兰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
夜,深沉如墨。
陆家沟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不知名的虫鸣,在寂静中回荡。
然而,这份寂静之下,却暗流涌动。
不少人家的土坯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爹,你说……小凡说的那事儿,能是真的不?”一个女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捅了捅身边的男人。
男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谁知道呢……那可是大学生,脑子活泛……可那玩意儿,听着就邪乎。”
“可……要是真的呢?”女人声音压得更低,“咱家那二亩薄田,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刨去种子化肥,还能剩下几个子儿?眼瞅着娃上学又要花钱……”
男人沉默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纠结的脸。
另一处人家。
“你个老娘们懂啥!”一个脾气暴躁的汉子低吼道,“那是要坐牢的!跟土匪有啥区别?咱穷,但不能没良心!”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能给娃娶媳妇?”女人也不甘示弱,声音尖利,“你看人家小凡,开着那么好的车回来!咱呢?你看看咱这屋子!下雨都漏!”
争吵声被刻意压低,却更显压抑。
类似的情景,在陆家沟的许多角落上演着。贫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牢牢困住。陆凡抛出的那个“捷径”,就像是网上的一个破洞,充满了诱惑,对于这些老实本分的人,心中都有了涟漪。
去钻,还是不去钻?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而此刻,陆广远家里,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
昏暗的灯泡下,陆广远坐在炕沿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妻子张玉霞坐在他对面,手里纳着鞋底,却半天没动一针。
“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张玉霞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焦虑,“小宇下学期就要上大学了,那学费……还没着落呢。”
陆广远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我知道……我这不是……愁着嘛!”
儿子陆代宇考上大学,是老陆家几代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陆广远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可骄傲过后,就是沉甸甸的压力。学费、生活费,对这个靠着几亩地和打零工维持生计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找亲戚借?”张玉霞试探着问。
陆广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找谁借?家家都难。再说,借了……拿啥还?”
张玉霞也沉默了。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实话。借钱容易,还钱难。为了供儿子读书,家里己经欠了不少外债了。
屋子里只剩下陆广远抽烟的“吧嗒”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炕上的煤油灯火苗越来越小,光线也愈发昏暗。
突然,陆广远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将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站起身。
“他爹,你干啥去?”张玉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我去找小凡问问。”陆广远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闪烁着挣扎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我就……我就试试……弄一个,先把小宇的学费凑上再说!”
他知道这事风险大。但是,儿子的前途,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跟那座大山比起来,那些所谓的风险和原则,似乎……也不是不能暂时放一放。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没钱而失去上大学的机会。那是他们家唯一的希望。
“他爹……”张玉霞还想说什么,但看着丈夫那张被生活和愁苦刻满印记的脸,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她知道,丈夫己经决定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被逼到份上,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绝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陆广远没再犹豫,披上件外套,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迅速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之中。
夜风有些凉,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但脚步却更加坚定。他穿过寂静的村道,周围的房屋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几户人家还透出微弱的光。
他心里有些发慌,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一想到儿子期盼的眼神,一想到那沉甸甸的学费单子还有生活费,他不想让这些难处影响儿子的学习,他的儿子,肯定是能和陆凡一样优秀的,以后能赚大钱的,咬了咬牙,名声什么的,自己背了就行了!
很快,他就来到了陆凡家门口。
院子里那辆黑色的轿车,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猛兽,散发着无声的压迫感。
陆广远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
最终,他抬起手,有些颤抖地,敲响了陆凡家的院门。
“咚,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也敲在了陆家沟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门,会开吗?
门开了之后,要怎么说,这么晚打扰他们一家……
陆广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