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沁芳对弈

贾府正厅内灯火通明,楠木八仙桌上摆满了时令珍馐。水溶破例被邀入内院用膳,此刻正坐在贾政下首。他今日换了件靛青色云纹锦袍,腰间只悬一枚白玉佩,通身气度清华,倒比平日朝服更显风雅。

"王爷尝尝这鲥鱼,"贾政亲自布菜,"是今早才从江上捞来的,用火腿汤蒸的。"

水溶欠身接过:"世叔不必客气。"他执筷的姿势优雅得体,与贾政谈论诗文时引经据典,说到朝政又见解独到,连素来严肃的贾政都频频颔首。

黛玉隔着紫檀木屏风偷望,见侍从上了一道蟹粉狮子头,正是她素日爱吃的。却见水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低声对身旁侍从嘱咐了什么。不一会儿,那盘油腻的荤菜就被悄悄撤了下去,换成了清炒芦蒿和鸡髓笋。

"姑娘瞧见没?"紫鹃在黛玉耳边轻声道,"王爷连姑娘的饮食忌讳都记得呢。"

黛玉低头抿了口茶,掩去唇边笑意。茶是上好的龙井茶,水溶前几日才命人送来的,说是最能清心静神。

宴席将散时,贾母忽然笑道:"如今天气晴好,园子里桂花正香。王爷若不嫌弃,不如让玉儿陪着在沁芳亭坐坐?横竖婚事己定,也不算越礼。"

王夫人闻言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却被贾母一个眼神止住。水溶起身行礼:"多谢老太太体恤。"

秋夜微凉,黛玉披了件月白缎面斗篷,领口一圈银狐毛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沁芳亭西角悬着琉璃灯,将棋盘照得透亮。侍女们上了茶点便退到远处,只留他二人在亭中对弈。

黛玉执白子,手指在灯下如羊脂玉雕成。她落下一子,忽然轻声道:"王爷为何待我这样好?"

水溶正捏着一枚黑子沉思,闻言抬头,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现在才问,不嫌太晚?"

"不晚。"黛玉首视他的眼睛,指尖无意识着腕上的金铃,"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王爷贵为皇亲,为何偏偏选中我这无父无母的孤女?"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为容貌,色衰而爱弛;若为才情,天下才女何其多。"

水溶放下棋子,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粒褐色种子放在棋盘上:"认得这个么?"

黛玉凑近细看,只见那种子细小如芥,表面布满奇异纹路:"像是...药材种子?"

"西域雪莲,十年方得一开花。"水溶指尖轻点种子,"我费尽周折才得来十来粒,有几粒还都养死了。"他抬眼望进黛玉眸中,"这种子极挑剔,温度高一分则烂,低一分则僵;水多则腐,水少则枯。"

夜风吹动亭角的铜铃,叮咚声里,黛玉听他继续道:"初见姑娘时,你站在桃花树下,明明满园春色,眼中却尽是萧索。那时我便想,这样的一个人,该用怎样的'方子'才能让她真正舒展?"

"所以王爷接近我...是为了治病?"黛玉声音微颤,腕上金铃随之轻响。

水溶忽然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若说一见钟情太轻浮,若说怜香惜玉太浅薄。"他掌心温热,隔着衣料能感受到有力的心跳,"这里缺了一块,只有林黛玉能补上。"

月光透过亭角的疏影斑驳地洒在棋盘上,黑白交错如同他们纠缠的命运。黛玉看清他眼中炽热的真诚,那目光烫得她心尖发颤。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为自己施针,指尖也是这样稳,眼神也是这样专注。

"王爷可知道,"她抽回手,将白子落在天元,"我执白子从未输过?"

水溶大笑,笑声惊起了栖在附近树上的夜鸟:"巧了,我执黑子也未曾败过。"他落下一子,"不如赌个彩头?若我赢了,姑娘要应我一事;若姑娘赢了,我应姑娘一事。"

"何事?"

"暂不告知。"水溶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横竖不会让姑娘为难。"

黛玉抿唇一笑,专心应对棋局。二人你来我往,不觉己过三更。最终水溶以半子之差落败,却不见懊恼,反而笑意更深:"姑娘棋艺精妙,我输得心服口服。"

"王爷要应我什么事?"黛玉歪头看他,眼中闪着少见的孩子气。

水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鎏金匣子:"原想赢了才给的。"匣中是一对珍珠耳坠,每颗珍珠都泛着淡淡的粉光,"南海鲛人泪,夜间会发光。姑娘夜里读书时戴着,不伤眼睛。"

黛玉怔怔望着珍珠,忽然想起幼时听母亲说过,这种珍珠又名"长明珠",千金难求。她正要推辞,却听水溶道:"姑娘方才赢的彩头,我另有一物相赠。"说着取出一卷绢书,"这是令尊当年的殿试策论,我托人从翰林院抄来的。"

黛玉双手微颤,接过绢书轻轻展开。父亲的字迹清峻如松,一笔一划都透着风骨。她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句,仿佛又看见父亲在灯下教她读书的模样。

"王爷怎知..."

"那日见姑娘整理书稿,对着令尊的诗集出神。"水溶声音温柔,"我想着,姑娘大约会喜欢这个。"

一滴泪砸在绢书上,黛玉慌忙去擦,却越擦越多。水溶静静递过帕子,等她平复才轻声道:"彩头之事,我想求姑娘一幅字。"

"什么字?"

"随便什么。"水溶望着亭外残红,"姑娘写的都好。"

三日后,钦天监送来吉日——十月十八,宜嫁娶,距今尚有一月之期。

贾母听了喜得连念几声佛,当即命人开库房取布料。

"这匹云锦是当年你母亲出阁时用过的。"贾母抚着一匹大红织金缎子,老泪纵横,"如今给你做嫁衣,她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黛玉跪在贾母膝前,将脸埋进老人温暖的掌中。她想起母亲去世那年,自己也是这样跪在灵前,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人记得她怕黑、畏寒、喝药要配蜜饯这些小事。

"外祖母..."她声音哽咽,"他会待我好的。"

贾母颤抖的手划过她的肩线:"我们玉儿要有自己的家了。"一滴泪落在黛玉发间,"你母亲去得早,如今看你有了好归宿,我这心里...又欢喜又舍不得。"

铜镜前,紫鹃为她试戴凤冠。黛玉望着镜中的自己:眉眼舒展,再无往日的愁绪,连眼下常年不散的青影都淡了。忽然想起那盘被悄悄撤下的蟹粉狮子头,想起诊脉时他特意捂热的指尖,想起他说"这里缺了一块"时认真的神情。

"姑娘如今一日笑的时候,比从前一年都多。"紫鹃轻声道。

窗外,雪雁正指挥小丫头们擦拭新挂的琉璃灯,闻言回头笑道:"因为终于有人,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了啊。"

夕阳西下,黛玉取出水溶给她的玉佩。羊脂玉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潇湘"二字像是刻在她心尖上。从前总觉得自己如柳絮浮萍,如今这小小的玉佩却像一根线,将她与这人间烟火牢牢系在了一起。

一月之期,似乎还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