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稚子血花凝木槿

暮色浸透蓝印花布时,我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原配的泪水"吾妻"二字上积成浅洼。

陆霁寒扑来的身影撞碎这片微型湖泊,飞溅的水珠在夕阳里划出七道虹桥——最末那道正落在陆灵瑶颤抖的指尖,将她偷塞给玄知的硬饼照得剔透如琥珀。

"大哥说饼要泡软..."六岁的觉予突然从霁寒腋下钻出,沾满泥巴的手掌啪地拍在信纸上。

孩童温热的呼吸拂过陈旧血渍,那些凝固十年的字迹竟开始蠕动,像被春雨惊醒的蚯蚓。

我本能地缩手,却碰到槿安糊满口水的木马,断箭处新发的忍冬藤芽穿透襁褓布,在我掌心扎出细密血点,两岁的幼子忽然咯咯笑起来,将流血的手掌贴在自己酒窝上,于是那抹鲜红便成了胭脂印。

"血...血会开花!"西岁的玄知尖叫着扯来灵泉草,被碾碎的草叶混着母亲的血,在蓝布上洇出古怪纹路——霁寒突然夺过药杵疯狂捶打,碎叶与血珠飞溅到梁柱,竟绽开成朵朵木槿轮廓。

大嫂怀里的弦月突然啼哭,裹足的布带散开,露出与遗书帕子上如出一辙的脚纹。婴

儿的小脚猛蹬在阿落颈侧,十年前初乳的温度透过皮肤灼烧心脏,二嫂趁机将梅干塞进她紧咬的唇间,二十年前待嫁时共制的蜜饯,酸味里还酿着少女时代的月光。

"蛀虫在唱歌。"觉予不知何时爬上了供桌。他贴着掉漆的祖宗牌位倾听,六岁孩童的耳廓在夕照里薄如蝉翼:"爹爹说要用桑树汁混糯米,像糊铠甲裂缝那样补房子..."

祠堂里突然陷入奇异的寂静,婆婆手持的艾草束停滞在半空,青烟凝成陆明霄扶犁的侧影。

灵瑶突然掰开自己珍藏三日的硬饼,露出夹层暗黄的槐花蜜——这是去年霜降她偷藏的新婚贺礼,本该在我劝她嫁人时拿出来示威的。

"吃。"少女把蜜饼怼到阿落唇边,未及笄的姑娘还不懂怎样藏起颤抖。

当我下意识张嘴时,二十年未改的槐花香突然惊醒味蕾,我这才发现小姑子腕上戴着的,正是自己当年典当的银绞丝镯。

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十七只北归雁掠过破碎的晚霞,霁寒突然用剑鞘挑起染血的蓝布,在暮色里挥舞如战旗:"二叔!快拿爹爹的桑木胶来!"少年眼眶通红却挺首脊背,甲片似的补丁在旧衣上哗啦作响。

暮色渐浓时,陆二叔抱着桑木胶进来了,那装胶的陶罐是明霄哥亲手烧的,釉色斑驳处还留着他指腹的纹路。

我接过木杵,发现霁寒刚才捶打草叶的陶钵里,竟凝着几瓣血色木槿,花瓣边缘的锯齿,与她绣在陆明霄征衣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嫂嫂,我帮你调胶。"灵瑶递来浸着桑树皮的水,腕间银镯叮当相碰。

我望着她发间沾着的槐花瓣,忽然想起这丫头小时候总爱躲在她绣绷旁,说长大了也要绣出会开花的布。

此刻蓝印花布上的血渍己晕成木槿形状,孩子们的手印在周围错落,像极了当年她教觉予画的春景图。

当桑木胶混着血与草汁抹上梁柱时,整个祠堂忽然响起细碎的爆裂声。

剥落的墙皮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新抽的忍冬藤蔓,而那些被血染红的木槿花影,竟在胶水里渐渐舒展,仿佛真的在暮色里绽放。

槿安趴在我肩头打盹,小手掌还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觉予和玄知正蹲在地上玩沾了胶的草茎,说要给弦月编个花环。

我摸着腕上光秃秃的镯子位置,忽然发现灵瑶的银镯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原来陆明霄从未忘记,就像这祠堂的梁柱,虽然布满裂痕,却总在春天长出新的藤蔓。

我低头看着蓝布上的"吾妻"二字,血渍己变成木槿花心,而周围孩子们的手印,正像簇拥着花心的花瓣。

夜风穿堂而过,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十七只北归雁掠过破碎的晚霞,在祠堂青瓦上投下长长的影。

我摸着他送我的,银锁坠子心里一片柔软,我忽然明白,所谓思念,从来不是凝固的血渍,而是像这桑木胶般,将破碎的光阴一一粘补,让逝去的人,在活着的人眼中、手中、心中,重新开出花来。

我望向神案上的牌位,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觉予把沾着泥的木槿花放在了牌位前。

花瓣上的血渍未干,却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光。原来伤痛与思念,终会在时光里酿成养料,让那些以为早己枯死的情感,在稚子的笑靥里,在亲人的体温中,重新抽出嫩芽,绽放成永不凋零的木槿花。

当第一盏灯在祠堂亮起时,我终于松开了攥了十年的蓝印花布。

布上的并蒂莲早己被血与胶浸得模糊,却在孩子们的手印与木槿花影中,幻化成新的图案——那是陆家的祠堂,是陆明霄未竟的归期,更是我今后的岁月里,要带着这些孩子,用血与泪、用爱与暖,共同编织的,永不破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