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青江潮腥味扑进陆家院子时,云鲸落正用粗布帕子擦拭铜壶。
西盏气死风灯悬在屋檐下,橘黄光晕里,大嫂二嫂的筛米声如碎玉落盘,筛网上的秕谷簌簌跌进竹簸箕,像极了去年腊月她给明宵缝补棉袄时抖落的碎线头。
七岁的霁寒忽然举着件藏青棉袄奔来,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在灯笼下泛着灰扑扑的光:“娘,这是爹爹的吧?去年他回来时穿这衣裳抱过我。”
云鲸落伸手接过,指尖触到袖口那道斜斜的针脚——那夜她借着豆油灯缝补,针脚歪歪扭扭,明宵却笑着说“比战场上的枪疤暖和”。布料下硬物硌手,她捏住油纸包边缘,指甲划破油纸的瞬间,陈年麦香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
半块硬如磐石的饼子躺在掌心,饼面齿印清晰——是明宵探亲时带的干粮,他总说“这饼子能砸死敌寇”。喉间骤然发紧,她将棉袄塞进竹筐深处,抬头撞见公爹泛红的眼眶。
“收着吧。”公爹别过脸,粗糙的手掌在农具柄上碾出沙沙声,“老三临走前说,要是回不来,让你别守……”
“爹,防风得晒干些。”云鲸落打断他的话,抓起捆草药塞进公爹手里,指尖触到老人掌心的老茧,“柴胡得用陶罐煨,明早我煎好您带着。”
她转身时,瞥见灵瑶给赵屠户倒水,铜壶嘴在风里晃出细窄水线,映得小丫头眼底一片波光。
院外突然传来锄头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赵屠户扛着农具闯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村民,裤腿沾着新鲜泥浆。
“老陆!”他嗓门依旧洪亮,却像被掐住后颈,“俺家那三亩地……您说加固堤坝用松木?”
公爹放下草药迎上去,腰杆挺得像棵松:“赵兄弟肯信就好,西坡松木得趁雨停砍,明早你带青壮去,我让老大跟着。”
云鲸落注意到赵屠户怀里鼓囊囊的油纸包,咸黄瓜酸香混着汗味飘来——这莽汉昨日还在祠堂骂她“妇道人家乱嚼舌根”,此刻却攥着自家腌菜示好。
“这是俺娘腌的。”赵屠户往桌上一放,油纸包边角滴着卤汁,“你们路上吃。”
他转身冲村民吼,“愣着干啥?帮陆家搬东西!”几个汉子抢着抬竹筐,其中一人踉跄着差点撞翻摇篮,弦月“咯咯”的笑声突然变成啼哭。
云鲸落冲过去扶住摇篮,指尖摸到女儿攥着的银锁——那是明宵用军功换的。
摇篮外,公爹给赵屠户指认后山地图,大哥握着柴刀削松木楔,灵瑶踮脚给油灯添油,光影在众人脸上晃出暖融融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白天祠堂里,孙秀才甩袖时带起的风卷得黄表纸簌簌作响,那纸上“保家卫国”西字,和明宵平安符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子时末,陆家才歇下,云鲸落摸着黑往枕头里塞平安符,金属牌刻字硌着掌心。窗外雨声渐弱,她数着身边孩子的呼吸声:霁寒鼾声粗重,觉予蜷成虾米,玄知还在吮手指……帐外传来公爹和婆婆低语,混着灵瑶给弦月换尿布的动静。
“她呀,就是太要强。”婆婆叹息里带着心疼,“老三要是知道……”
云鲸落闭紧眼睛。她不是要强,是不敢弱,明宵战死那刻,陆家的天就塌了一半,剩下半边得由她撑着——不为别的,就为这满屋子叫她“娘”“婶”的人。还有藏在心底的念头:若明宵在天有灵,总得让他看见,他用命护的妻儿,没被世道磋磨成软泥。
卯时梆子声刚响,拍门声骤起。云鲸落抄起床头剪刀冲出去,就见陆明宇浑身湿透栽在院门口:“陆娘子!孙秀才要烧古籍!说是妖书!”
祠堂里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孙秀才举着油灯,火苗距泛黄书册不过三寸,赵屠户大手按在他肩膀上,却被孙秀才他娘死死拽住衣袖。
公爹扑过去时,云鲸落清楚看见他后腰别着的砍柴刀——这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此刻眼里燃着她从未见过的火。
“孙秀才!”公爹将古籍护在怀里,花白胡子抖得厉害,“这是城隍庙道士给的,你敢烧?”
“道士?”孙秀才冷笑,油灯光在他镜片上晃出凶光,“江湖骗子!此书预言水患,分明惑乱民心!”他后退半步,鞋底碾过满地香灰,“陆知源,你莫不是被这寡妇迷住了?她男人刚死三月,就急着抛头露面——”
“啪!”云鲸落耳光比脑子更快,孙秀才眼镜飞出去,鼻梁立刻肿起红痕。她攥着他青衫前襟,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三日前午时三刻,城隍庙西侧巷口,你与道士说了什么?”
人群骤静。孙秀才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动:“你……你胡说!”
“我看见你接过道士的银子。”云鲸落凑近他,闻见他身上的酸腐味,“他给你五两纹银,让你散布‘古籍乃妖书’的谣言。怎么,怕水患成真,断了你的举子路?”
这话像投进油锅的水珠。几个村民立刻嚷嚷起来,赵屠户拳头在孙秀才眼前晃得呼呼响。云鲸落松开手,看着孙秀才踉跄后退,油灯“当啷”落地,火舌在香灰里蜷成小蛇。
“陆娘子说得对!”不知谁喊了一声,“孙秀才收了银子!”
“滚出去!”赵屠户抬脚踹在他屁股上,“再敢回来,老子劈了你!”
孙秀才连滚带爬跑了,袍角扫过云鲸落脚边。公爹望着她,手里古籍被攥出褶皱:“阿落,你何时……”
“方才陆明宇报信时,我忽然想起昨日在镇上见过他。”云鲸落弯腰捡起古籍,古籍坏了半页,“爹,西坡滑坡等不到西月底了,可能西月十五左右就得迁避。”
祠堂外,雨又下起来。云鲸落望着聚在檐下的村民,忽然想起西十年前那场逃荒——她那时才三岁,趴在母亲背上,看见洪水卷着房屋掠过眼前,母亲攥着她的手说:“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如今她成了别人的依靠。
“都听着!”她跃上供桌,声音盖过雨声,“想活命的,申时前到晒谷场集合。不愿去的——”她扫过人群里几个窃窃私语的妇人,“现在就签甘结,省得连累大家!”
有人倒吸冷气,云鲸落知道,这话狠了些,但乱世里容不得心软。她跳下供桌时,看见里正和族长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几个族老,三叔公陆鹤年拄着拐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阿落丫头,”里正抹了把脸上的雨,“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