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帝怔怔地看着一步步靠近他的小姑娘，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看着她眼神之中的好奇和探究之色，终究没忍住红了眼软了心。
这是他的长子遗落在世上最后的骨血，多么可爱的小姑娘，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谢晖。
她本该出生在帝王之家，享受着千万般的宠爱，可是因为自己，她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爹长成什么样。
恒帝的心像是破了个大洞，空落落的生疼。
两行泪从恒帝的面颊上滚落，恒帝哽咽的声音响起：“姝儿，姝儿，到阿爷这里来。过来，过来让阿爷看看你。”
殊儿扬着稚嫩的小脸，好奇地打量恒帝。今日之前，她没见过这个阿爷，可是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殊儿就觉得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姝儿记得谢昭交代她的任务：抱抱阿爷。
小姑娘颠颠地撞入了恒帝的双臂中，张开柔软的怀抱，贴在了恒帝身上。她的双手无法环抱住恒帝，只能用两条小胳膊轻轻拍了拍恒帝的胸膛，糯糯地哄着恒帝：“抱抱，姝儿抱抱阿爷。阿爷乖，阿爷不哭……”
阿娘说过，人哭是因为遇到了难过的事。姝儿不知道阿爷在难过什么，但是她可以把自己的拨浪鼓给阿爷玩一会儿。
“阿爷，拨浪鼓给你玩。玩了就不哭了好吗？”
恒帝低下头，泪雨千行。
一滴滴的泪落在了姝儿的衣衫上，晕出了大团的水痕。
不知何时，谢昭己经退出了长春宫外，他单手撑着朱红色的宫墙，弯下了脊背大口呼吸着。孙德全出门时，只见谢昭像是承受了千钧之力，身体缓缓下蹲。
“王爷……”
孙德全本想询问谢昭可还好，可是待他上前时，就见谢昭死死咬着牙关，脸上早己布满了泪痕。
即便如此，谢昭声音依然冷静，他说：“我没事，我没事。有劳孙总管帮忙找一碗甜酥烙来。”
“哎，哎。”孙德全红着眼应了下来。
走了两步后，老内侍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宫墙之外，俊秀的下一任帝王抱着身体缩成了一团，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谢昭身后，长春宫的大门敞开着，挺拔的辛夷树酝酿着满树的花苞。可是门内再也没有了能欢迎他回来的亲人，辛夷树再也等不来熟悉的面孔。
“哎……”孙总管偏过头掏出帕子摁了摁眼角，沉沉叹了一口气，“冤孽啊。”
*
一个时辰后，长春宫就变了模样。院内的积雪被清扫一空，屋中也被打扫干净，升起了温暖的火盆。
姝儿在院中同恒帝疯闹许久，又吃了一碗甜酥烙，累极了的她正躺在正厅的锦榻上沉沉地睡着。恒帝坐在锦榻旁边，守着谢姝入睡。
谢昭则怀念的在宫中走了一遍，细细看着自己曾经的家。他的目光从熟悉的屏风帷幔上滑过，想要通过这些布置，贪婪地捕捉着故去亲人的影子。
就在谢昭凝神看着牡丹屏风上的螺钿花纹时，恒帝的声音传来：“坐下吧，同爹说说话。”
谢昭走到了锦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看着谢昭坐得端正的模样，恒帝轻笑一声：“你一首喜欢坐在这里同你娘说话，这些年，习惯一首没变。”
谢昭应了一声：“幼年的习性总是难改的。”
曾经无话不谈的父子，最终成为了面对面不知说什么的模样。
就在谢昭觉得自己会和恒帝相对而坐不知说些什么时，恒帝长叹一声，扯了扯姝儿身上的大氅，盖住了她的小手：“老二老三咎由自取，死得不冤。我若是你，连最后的体面都不会给他们。这点你比我强，至少你还顾忌了天家颜面，顾忌了手足之情。”
谢昭怔了一下，眼神中有片刻迷茫。
这段时间，恒帝传了几次姜笃。想必是在调查谢昀逼宫之后的真相，甚至他己经怀疑到谢曦的死也是自己的手笔。
谢昭甚至己经想好了，如果恒帝问，他会坦然告知，绝不隐瞒也绝不偏私。
是的，他的二哥和三哥，都是死于他之手。唯一不同的是，谢曦是被他亲手毒杀的，而谢昀……他在背后推了谢昀一把。
他想过恒帝知道真相之后会勃然大怒，会重重惩罚他，可他没想过恒帝会轻轻揭过此事。
是因为恒帝的成年孩子们只剩下他一人，恒帝不敢痛下杀手？
还是说他失去了好几个孩子，终于明白了善待活着的孩子？
谢昭沉默不语。
恒帝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姝儿的额头，沉声道：“爹从没想过逼死子明和阿柔，在子明还活着时，爹也没想过，最终上位的人是你。”
“在幽州的这几年，你应当查到了不少东西。挑个空儿，把东西呈上来吧，让爹看看自己到底做了怎样的糊涂事。儿啊，爹知道你想要什么。”
“爹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昭嘴唇翕动，眼眶又开始泛红了，他低声重复问道：“爹，你真的知道儿想要什么？”
恒帝认真凝视着谢昭的眉眼，苍老的面容浮现出种种情绪：“人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这一切，是爹应得的。”
“不过爹还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转头看了一眼谢姝后，恒帝低声道：“爹想给你的孩子取个名。”
谢昭再度愣神，这，这算是什么请求？
恒帝加快了语速：“具体叫什么名，爹还要想一想。不过等到乐安生产时，爹定会想出那个名字。爹想着，错过了给姝儿取名，不能错过给你的孩儿取名的机会。可以吗？”
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着自己的孩子，低下了头颅，忐忑又希冀地问道：“可以吗？”
抱着姝儿出宫时，天上的雪又大了些。刚刚清扫过的宫道上，留下了一行孤独的脚印。阴冷潮湿的天气，像极了巫蛊之祸之后，谢昭面对恒帝时的心情。
只不过今日有姝儿作陪，谢昭的心情，似乎明朗了一些。
姝儿抱着谢昭的脖子，软乎乎地撒着娇：“叔父，以后我能常常见到阿爷吗？”
谢昭脚步滞了一下，轻笑着问道：“怎么？姝儿喜欢阿爷吗？”
姝儿认真点头：“喜欢的，阿爷对姝儿很好。陪姝儿玩耍，堆雪人，给姝儿梳头发，还请姝儿吃甜甜的酥烙。姝儿喜欢阿爷。”
谢昭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了长春宫的方向，半晌后轻声道：“姝儿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常去见阿爷。不过阿爷若是不想见你，你也不能哭鼻子。”
姝儿脆生生回答道：“好~”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姝儿的小脑袋上落下了白色的雪花，谢昭掀开了大氅，将姝儿的脑袋罩在了大氅之下：“好了，我们该回家了。”
回到那个有人等，有人疼的家中去。
当快要走到神虎门时，前方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裹着粉色大氅的师乐安撑着大伞，正笑吟吟地看向了谢昭：“阿昭。”
谢昭双眸瞬间亮了，心中的那点沉郁之情瞬间消失不见。大布偶踩着满地的雪，快乐地向着自己的妻儿跑去：“乐安？你怎来了？雪大地滑，快回车上去。”
师乐安嘴上说着“不要跑”，自己也加快了步伐，迎着谢昭而去。
大大的油纸伞微微倾斜，遮挡了落在谢昭头上的风雪，师乐安软声道：“去了一趟金梅钱庄同崔格他们说了点事，想着你也快出来了，就顺路来接你了。”
谢昭心疼又感动：“这么大的雪，你身体重，我自己能回。”
师乐安轻笑着掸去谢昭发冠上的残雪，温声道：“我和阿宝都想你了，想早些见到你呀。”
谢昭瞳孔晃动，清亮的眼眸中仿佛有千万星子晃动：“嗯，我也想你们了。”
姝儿从大氅中探出脑袋来：“婶母~”
师乐安笑吟吟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姝儿的额头：“家里准备了姝儿喜欢吃的鱼片粥，开心吗？”
“开心~”
雪地上两行脚印蜿蜒向前，风雪中三人的笑声传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