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霍子墨缓缓睁开眼睛。
他吊的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拔了针,只在手背上留了个白色的创可贴。应该也退烧了,面色恢复了有些病态的苍白,走廊里传来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的声音,即使隔着门也很清晰。
“霍夫人,您真的不来吗?”
“当然当然,我们知道他是成年人,但毕竟他情况特殊……”
“明白明白,我们节目虽然以体验农村生活为主,但肯定会保证嘉宾的人身安全。”
……
好吵。
县里的医院新建没多久,天花板白得刺眼,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霍子墨没扎针的那只手上。
他将之举至眼前。
这是一只苍白的手,细瘦,干瘪,如同一截没有生机的枯枝。
他翻手,阳光汇聚于掌心,渐渐带来了一点温度,仿佛与谁紧紧交握着。
*
楚回家有三亩地,属于勉强饿不死的程度,想有多少盈余是很难,这些天少爷有多少安排先不论,反正楚回得先把秧插了。
铺在水田的影子由长变短又变长,大约四点,楚回插完了一亩地回去的时候,霍子墨已经坐在了里屋的门槛上,手里捧着个掉色的搪瓷杯子,吸溜吸溜地喝热水。
还挺可爱的,感觉无论贫富,大家都朴素地觉得生病了要多喝热水,像是什么根植于骨血的出厂设定。
霍子墨垂着头,哪怕听到楚回回来了也没看他一眼,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杯子,厚重的刘海垂下来,只露出个被热气熏红的鼻尖。楚回礼貌性地微微颔首,也不管人看不看得见,径直走进伙房。
空气安静得只剩林中的虫鸣鸟叫,像是两个哑巴的世纪会面。
——直到洗完手后楚回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霍子墨手里的杯子好像是他的。
算了,不重要。
晚上喝红薯粥。取了六个红薯,洗净后去皮切块,以便熬煮时能更容易软烂。再将大米淘洗干净,浸泡在水中备用。
架柴生火,平时楚澜在的话会帮他扇风,现在只能自已来了,一时没注意叫一捧灰扑到了脸上,楚回现在算是明白第一天见楚澜时那黑乎乎的小脸是怎么来的了,他用手背蹭了蹭脸,因为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已把自已蹭得更脏了。
最开始要大火烧水,水冒泡后将浸泡过的大米倒入锅中,不断搅动,防止米粒粘锅。随着米粒煮至半熟,汤色微白,将红薯块加入锅中,继续搅动至红薯和米粒充分融合。调节通风口减小火势,之后慢慢炖煮,锅盖不能盖严,以免扑锅。
差不多是红薯粥温暖而醇厚的香气弥漫庭院的时候,喂猪三人组回来了。有点惨,且不提浑身臭烘烘湿漉漉的雷岳峙,楚澜的头上都顶着片烂菜叶子,温文彦的眼镜更是不知道去哪了,露出本身锋锐凉薄的眉眼。
连1141都要感叹:【主角组简直像是逃难来的。】
温文彦勉强提起塑料袋递给楚回,应该是干活太多,手臂都有些抖。
楚澜问,“哥,今天吃什么啊?”
“红薯粥。”
楚澜:呕—
温文彦:呕——
雷岳峙:呕————
巧了,今天给猪吃的也差不多。
刚好是猪摄入粗纤维的日子,麦麸、南瓜、红薯、萝卜、莴笋……温文彦剁菜,楚澜在旁边煮,那么老大一只锅,比两个她都宽,一直高到她胸前,里面满满的都是菜,楚澜搅得快崩溃了,加了太多料的汤重得像水泥,也亏得楚澜从小就帮家里干农活,一般人哪搅得动。
那边温文彦还在往里面塞,明明切得一点都不细,还跟流水线工人似的看都不看,一把菜叶子就扔楚澜头上了。
天杀的,楚澜又气又委屈,我是因为谁才会在这受这个罪啊。
“别扔了!”她怒吼,“这**没位置了!”
闻言,温文彦转过头,他不知何时把眼镜摘了,露出线条凌厉的凤眼。平时有眼镜遮着看不出,他眼白比常人多一些,眉眼间距较窄,长而细密的眼睫垂下,看着就平生戾气,让人毛骨悚然。
楚澜有点被吓到,声音小了些,还是重复了一遍,“别扔了,我这锅满了,你切细一点。”
温文彦点头,下刀细了些。
至于他的眼镜。
谁知道呢,或许被煮进猪食里喂给猪吃了吧,希望别吃死了。温文彦漫不经心地想。
他刚刚“Duang”地就被砸了一大桶菜,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把刀,推到案板前了,那么大一桶,一桶后面还跟着一桶,没完没了,跟会增生似的。等他终于发现眼镜没了,都不知道过了多久。
倒也无所谓,他本来也不近视,只是为了挡住这双眼睛才戴眼镜的。
温文彦不无恶意地想,如果节目播出,父母看到他没戴眼镜会很生气吧,看不到那一幕真的很可惜啊。
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猪圈。
“你别拱我!你**的别拱我!都说了你啊——”
雷大少爷端着一盆绿油油的东西栽进猪食槽里,黏糊糊的饲料洒了他一身,猪当然不会在乎,冲上来就哼哼开吃。
“快把他拉出来!”有工作人员惊叫。猪是杂食动物,现在雷岳峙看起来跟饲料融为一体了,就算不会被猪吃了,给咬一口也得去医院打针了。
一群工作人员齐心协力把雷少爷从猪群中救了出来,不幸中的万幸是雷岳峙没受到肉体伤害,精神伤害就不说了,看雷少爷连气都生不起来的样子应该是挺严重的。
老板在旁边看得直嘬牙花子,心说早知道便宜没好货,没想到给节目组的开价还是开低了啊。
几人没胃口吃饭,楚回也没强求,只能含泪将猪肉和蒜薹塞进冰箱。楚回家的冰箱是母亲还在的时候二手淘来的,不到两百块。很老的机器了,声音大,冷藏基本已经没用了,倒是冷冻还能用,就是要经常清理。
楚回从冷冻层翻出来四根小布丁,之前原身和楚澜去集市买的,也不知道大少爷们吃没吃过这种五毛钱一根的东西。
——哦,现在八毛了。
楚回拎着雪糕过去,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庭院的小马扎上,像三朵阴郁的蘑菇。
第一支自然给楚澜,小姑娘抬起头,捏住雪糕的袋子,可能本来想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吧,可刚刚张嘴,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楚澜,她是个不幸又幸运的姑娘。上天如此残忍地对待她,让灾难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地在她家人身上。可她又幸运在,当她父亲走后,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当母亲走后,哥哥又用不算结实的背脊,挡下了生活的磨难。
此时,她又一次想起了过去,母亲刚走的那个夏天,哥哥为了她的学费趁着农闲去县里打工,回来后坐在庭院里,疲惫似乎融进了他的骨血,让他向来挺直的腰都弯了下去。可他抬起头,仍然试图冲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来。
楚澜一时眼泪决堤,一把抱住楚回的大腿,“哥——!”
楚回按住她后脑,揉了揉。
楚澜是很会处理自已情绪的姑娘,只是一会就松开了手,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拿着雪糕给自已换了个背对所有人的方向。
楚回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另一双手臂柔柔地环住了大腿。温文彦贴着他,下巴抵着他腿侧差不多在胯骨的地方。
“哥哥,”他倒也没有特意掐着嗓子,只是软绵绵地叫了声,阴鸷的眉眼弯起柔软的弧度,竟也显得有些可爱,“需要这样才能拿到冰激凌吗?”
1141:【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楚回递了支给他,没说是或不是。
于是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雷岳峙。
温文彦贴着楚回的大腿小小声地打报告,说雷岳峙今天从猪群里被捞出来后就一直没说话了。这很可怕,有句话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雷少爷很有可能被气疯了半夜起来拿刀把他们都杀了。
开玩笑的。
雷岳峙抬抬眼皮,冷冷地看他们和和美美的画面一眼,转过头去。
温文彦又小声蛐蛐,现在可能不是开玩笑了。
楚回走过去,他是真的只是想把小布丁给他,试图用甜食安抚一下雷少爷活动火山一样暴躁的心。结果刚刚走近,雷岳峙长臂一揽,不只环住了他的腿,更是将他整个人都拉到了身前,一头埋进他腿间。
这个位置确实是有点尴尬了,几乎到腿根了。楚回身体绷紧了一瞬,又渐渐放松下来。他揉了揉雷岳峙的后脑,有些黏糊糊的。
可怜的崽,待会带他们去洗个澡吧。
怎么说呢,楚回,他在这方面确实有点迟钝,因为1141正跟一个漏气的气球一样满院子乱飞,所以他也不知道雷岳峙埋首狠狠吸气的动作有多变态。
多新鲜啊,楚澜也喜欢埋在他腹部吸两口,以前带的小孩也一样,这只是某种表达亲近的方式罢了。
就是有点热,吸得太用力了,几乎把鼻子贴在了他腿上,弄得痒痒的。
终于抬起了头,雷少爷还有些恋恋不舍贴着他的腿缝。一般人从下往上看的时候,会因为这个角度眼睛睁得比较大而显得很乖,雷大少爷却不一样,他是单眼皮,这样看起来眼型狭长,眼仁锐利,眉宇低沉,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哥——哥——”雷岳峙拖长尾音,故意黏糊糊地叫,他从楚回手里拿走一支雪糕,嘴上还要哼哼唧唧的抱怨,“我才不喜欢吃这种东西,都是工业奶油。”
好,对味了。
最后一支,楚回都打算拆封了,一转身,霍子墨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这边。
楚回看看雪糕,又看看霍子墨,又看看雪糕。
病人不能吃雪糕,对吧?
对吧?
然而霍子墨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其实很高,应该是这里最高的,至少185往上了,站在身前很有压迫感。没给楚回反应的时间,他就蹲了下来,与楚回脚尖贴着脚尖,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埋进他腿间深深吸了一口。
吸得太大声了,这次是真的有点变态了。
霍子墨却全无所觉,他鼻尖萦绕的是与病房中未散尽的气味相同,微苦的草木清香,就好像清晨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和煦的风挟着水汽轻抚脸颊。
一切都,柔软又宁静。
他抬起头,叫了声,“哥哥。”
很清澈的声音,像山谷泉水叮咚响,竹露打落林间花。
楚回:!
楚澜:!!
温文彦:!!!
雷岳峙:!!!!
1141:【啊啊啊啊啊啊——!!!!!】
说、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