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这里的灯光惨白,照得墙壁和地板都泛着冷光。
走廊异常安静,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反而更添压抑。
白万喜领着李道一和欧阳自奋,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双人病房门口,停了下来。他肥胖的脸上汗涔涔的,既有赶路的急,更有面对即将揭晓的惨状的惧。
“就…就是这里了。”白万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
他指了指旁边一间稍小的单间,“我大哥…在里面。”又指了指眼前这间双人病房的门,“小珠…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写着“特护1”的病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营养液和某种衰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勉强勾勒出两张病床的轮廓。
靠窗的那张床上,被子下隆起一个极其瘦小的形状。
几乎看不出人形。
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细得如同枯枝,皮肤是蜡纸般的青黄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节。
几根输液管从被子里延伸出来,连接着旁边架子上的营养液袋和监护仪器。
仪器屏幕上的数字跳动着:心率40次/分,血压70/40mmHg,血氧饱和度88%。
每一个数字都像在敲响丧钟。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桶,盖子打开着,里面是没动过的、熬得稀烂的粥。旁边还有几个洗好的水果,新鲜,与床上那形销骨立的身影形成刺眼的对比。
一个穿着护工服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低着头打瞌睡。
听到门响,她惊醒过来,看到白万喜,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奈。
白万喜没理会护工,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床上那小小的身影上,眼圈瞬间又红了。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小珠”,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一点气音。
欧阳自奋紧跟在李道一身后进来。作为一名专业医生,他见过太多重症患者,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心头一沉。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瘦弱,这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枯槁。
他下意识地看向监护仪,那些低到危险边缘的数值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习惯性地想去翻看床尾挂着的病历夹。
李道一却根本没有看病历,目光落在了病床一侧。
靠墙的那张病床几乎是空的。
在空床和窗户之间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
那是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少女。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像套在一个骷髅架子上。
她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长长的、枯黄打结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整张脸。
她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瑟瑟发抖的雏鸟。
对开门进来的几个人,对房间里的任何动静,都毫无反应。
仿佛她的灵魂己经抽离,只剩下这具拒绝一切的躯壳。
白万喜顺着李道一的目光看去,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指着那个角落,声音哽咽:“李道长…您看…那就是小珠…她…她不肯躺在床上…说床是给…给死人睡的…就…就整天缩在那里…谁也叫不动…”
护工也小声补充:“是啊,白小姐她…喂东西就吐,打营养针就自己拔针头…力气大得很…我们几个人都按不住…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赶紧输一点…说句话也不理…唉…”
欧阳自奋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典型的重度神经性厌食症行为表现,伴随严重的躯体并发症和极端的社会退缩。
棘手!太棘手了!
他看向李道一,想知道这位道医面对如此棘手的“二人”困局,第一步会怎么做。
是先用什么玄妙手段稳住体征?
还是首接针对那封闭的心?
李道一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立刻走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他的视线,缓缓地扫过整个病房。
从空着的病床,到床头柜上没动过的粥和水果,再到角落里那个拒绝一切的少女,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通往隔壁单人病房的门上。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在丈量着这小小空间里弥漫的、无形的绝望之墙。
欧阳自奋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扇门。门关着,但门缝底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隔壁,就是白千福。那个同样陷入绝境、甚至更危险的父亲。
两个人。
一扇门。
隔绝在两个世界里的绝望。
李道一站在原地,像一株扎根于风暴中心的古松。
他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对着那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女,对着这间被绝望填满的病房,隔空画了一个圆。
动作流畅而自然。
在虚空中勾勒出一个圆,像是要去搅动一潭沉寂的死水。
做完这个动作,他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回角落里的白小珠身上。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走了过去。脚步很轻,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白万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
欧阳自奋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像等待一个奇迹的开关被按下。
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还有白万喜压抑的抽泣。
李道一走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的阴影。
他的脚步声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但在死寂的病房里,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欧阳自奋下意识想开口提醒李道一小心。
重度厌食症患者往往极度抗拒接触,尤其是陌生人。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见过李道一的手段,不合常理,却每每奏效。
白万喜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护工也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什么。
李道一在距离白小珠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弯腰,没有试图去触碰她,甚至没有刻意放低声音。他就那样站着,目光落在少女那枯草般、完全遮住脸面的头发上。
“白小珠。” 他叫了一声。声音不高,平平常常,像叫隔壁家的孩子。
角落里的身影毫无反应,连一丝颤抖都没有。仿佛那名字和声音,都与她无关。
李道一不再叫第二声。他忽然蹲下身,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犹豫。他的高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几乎与蜷缩的少女平齐。
然后,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