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一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没有任何躲闪：“黄老，‘黄铁峰’这个名字，我猜，并非您的真名吧？”
黄铁峰沉默了。他盯着李道一看了几秒钟，眼神深处似有惊涛掠过，但最终归于一种了然和坦荡。
他缓缓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事出有因。你…很敏锐。”
“这二十天，”李道一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分析一个简单的逻辑链条，“京城的陈老，沪上的孙老，还有那位专攻疑难杂症的秦先生，中西医的几位泰斗，您应该都见过了。”
他报出的几个名字，都是在各自领域跺跺脚震三响的人物，寻常人根本无从知晓他们具体的行踪和接诊情况。
黄铁峰眼中的惊讶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凝重。
他没有否认，只是再次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嗯。”
“您的时间，”李道一的目光落在他深陷的眼窝和紧锁的眉宇间，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笃定，“属于国家，属于您肩上那份担子，每一分钟都金贵无比。”
“我估算了一下，要密集地拜访完这几位顶尖的人物，排开他们各自的日程，加上必要的检查、等待结果、斟酌方案……差不多，正好需要二十多天。这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对吗？”
病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
黄铁峰久久地看着李道一。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被看穿底牌的震动，最终，却化为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他扯动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只牵动了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表情：“年轻人，好眼力，好心思。说得…一点不错。”
他承认了，承认了化名，承认了那二十天的奔波，也间接承认了那份沉甸甸的、关乎重大的“工作”。
“淮江人民医院的名声确实很大，但毕竟和京沪相比，还是略有不足。您却千里迢迢，一定来淮江人民医院就诊。我想，是王平安王老推荐的——我？”
李道一问道。
黄铁峰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赞赏。
“没错。是王平安王老，他推荐的你。小伙子，王老对你的评价很高啊……”黄铁峰疲倦地说道。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黄铁峰胸腔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浓浓的无力感。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雪白的天花板，投向某个遥不可及、却又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地方。
“我这把老骨头，本不值什么。废了也就废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焦灼，“可那个项目！那个‘重点’项目！它卡在关键节点上！离了我，下面那帮小子，暂时…暂时还转不动！时间不等人啊！敌人更不会等我们！”
“我躺在这里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国家…等不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那份深入骨髓的焦虑和无力感，几乎要冲破病房的墙壁。
但很快，这爆发的情绪被他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似乎更重了，但那股属于顶尖专家的沉稳气场又重新凝聚起来，只是疲惫更深了一层。
他看着李道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我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他们…那些专家，都很好，尽了力。可没用。困…就是困…像是被拖进了无底的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深。”
他再次闭上眼，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拧得更紧了，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李道一沉默地看着他。眼前这位清瘦病弱的老人，身上那种“国士无双”的气度与深陷病魔掌控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
病房里只剩下黄铁峰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李道一身体微微前倾。
他清亮的眼眸中，之前的平静如水被一种坚毅如磐石的光芒取代，锐利而纯粹。
他的表情变得异常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黄老，”李道一的声音不高，却像金石坠地，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李道一，只是个云游西方、没什么大本事的小道士。”
他顿了顿，目光坦荡地首视着黄铁峰疲惫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但，我也是这片土地上长起来的人。爱国这两个字，刻在骨血里。”
“您的病，”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庄严，“我治。”
“我保证，让您清醒过来。”
“我保证。”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天花乱坠的保证。只有最朴素的自我剖白，和最坚定的“保证”。这短短几句话，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黄铁峰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湖！
黄铁峰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光芒里，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有绝处逢生的狂喜，有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
他死死地盯着李道一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
最终，他只艰难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点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仅存的力气。但他看向李道一的眼神，却像在无尽的黑夜里，终于看到了那颗指引方向的星辰。
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焦虑和绝望，在李道一这简短而有力的承诺面前，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力量，微弱却顽强地，在他枯竭的身体里重新燃起。
李道一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对着黄铁峰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病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