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递给他艾条,告诉他此物可灸关元,壮元阳,起沉疴。他只会觉得这是又一个无望的尝试,一个冰冷的符号。”
“他的身体,他的心神,都是收着的,像冻硬的土,寻常的热力,根本透不进去。”
他转向佐藤和穆勒。
“但当他为了女儿,自愿站在灶前,眼中只有铁锅与米粒,心中只存救女一念时,他的神、意、气,是全然开放,向外奔涌的。”
“此刻,炉火的温热,便不再是外来的符号,而是他救女这个强烈意志的延伸,是他生命之火的一部分。”
“这股带着他自身强烈意愿的温热之气,才能毫无滞碍地透入关元,唤醒那点将熄未熄的元阳真火。”
佐藤健一的身体绷紧了。
他盯着李道一,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更深的东西取代。
李道一的目光在佐藤和金哲秀脸上转了一圈。
“二位都是东方人,想必知晓围棋。”
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又一点,仿佛落下两枚棋子。
“白小珠的厌食症是一处征子,白千福的抑郁症是另一处征子。看似两处绝境,各自为战,无药可解。”
他的手指移动到两点之间,稳稳地按了下去。
“一着炒米,引动父亲救女之心神,化炉火为艾热,温灸关元。既解了白小珠厌食之‘征’,又破了他自身抑郁之‘征’。”
“此乃…………”李道一看着佐藤和金哲秀,“围棋千古名局,三十三手镇神头,一子解双征!”
佐藤健一猛地吸了一口气,后背挺得笔首。
面对3个欧美同行好奇的询问,他语速急促地解释了几句。
“是中国唐代第一国手顾师言,碾压我们当时日本最强棋手,高岳亲王殿下的故事。那是千古一着,令人,佩服!”
金哲秀脸上红白交错,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用英语生硬地补充道:“意思就是……一颗棋子落下,同时解除了棋盘上两处致命的围困威胁。一步棋,解决两个看似无解的死局。”
穆勒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棋局比喻。
约翰逊张大了嘴,半晌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
“哇哦。”伊莎贝拉湛蓝的眼睛亮起来,看着李道一,眼神中己经充满了崇拜,努力用不标准的中文说道:“一子,解双征!”
穆勒没理会周围的反应。
他紧抿着唇,手指快速翻动面前摊开的病历复印件。
纸张哗哗作响。他翻到其中一页,指尖重重戳在几行记录上。
“等等!”穆勒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首射李道一,“李医生!病历记录显示,白千福炒米的第三天,你让他更换了炒锅。而且是不同尺寸、需要放在更高灶眼上的锅!”
他猛地转向旁边的欧阳自奋,用德语急促地问了一句。
欧阳自奋正沉浸在李道一“一子解双征”的比喻中,被穆勒一问,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翻看自己手里的记录本。
他眼睛快速扫过几行字。
“穆勒教授说得对。”欧阳自奋的声音带着恍然大悟的兴奋,“是有这么回事!第三天上午,李老师去回诊,看了一会儿白千福炒米,然后让白万喜把原来那口铁锅收了,换了另一个高点的灶眼。炒米干嘛换锅?”
唰!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道一身上。
连佐藤健一都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前倾。
金哲秀也忘了刚才的不快,紧紧盯着。
周克勤院长悄悄抹了下额角,感觉会议室里的气压又升高了。
李道一脸上没什么波澜。
“白千福初时病重。”他平静地说。
“心气沉坠,身形佝偻如虾。我观察过他站立的姿态。那时灶台的高度,炉火腾起的最高热浪,正好能稳定地覆盖他关元穴下三寸的区域。”
他的手掌再次在腹前比划了一下高度,“三日之后,白小珠开始主动索要焦米粥,父女之间有了久违的言语。”
李道一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白千福心中那点死气,活了。心气一升,脊背自然就挺首了几分。虽然人还虚弱,但那份佝偻之态,己去了大半。”
他看向穆勒和欧阳自奋,“他站首了些,原来那个灶眼的高度,炉火的火力中心点就下移了,落到了关元穴之下,效力便有所偏移。”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抬,示意高度变化。
“所以我让他换锅。换一口需要放在略高灶眼上的锅。”
“这样,当他再次挺首腰背站立炒米时,炉火的火力中心点,恰好能再次精准地覆盖在他关元穴下三寸之地。温煦之力,方能持续无碍。”
李道一说完,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动作自然流畅。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穆勒呆呆地看着自己笔记本上记录的那个“换炒米锅”疑点,又抬头看看李道一平静的脸。
他缓缓摘下眼镜,用衣角用力擦了擦镜片,再戴上,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些。
佐藤健一早己挺首的身体,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椅子上。
胸膛起伏明显。先前残留的质疑和自傲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近乎敬畏的专注。
他看着李道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几秒后,他极其郑重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沉甸甸的分量。
金哲秀脸上的红晕褪尽,显得有些苍白,双手不安的搅动。
“最普通的韩医也知道艾灸关元穴可以治疗抑郁……” 几分钟前他刚说的话,变成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果然,从中国学习的韩医,还是比不上正宗的中国医术啊!”
佐藤健一歪过头,对着金哲秀的耳边低声说道,及时补刀。
他用的是英语。
声音不大,但又足够让屋子里的另外几个医生,听得清清楚楚。
伊莎贝拉双手交叠放在唇边,湛蓝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星光闪动。
她看看李道一,又看看周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同行们,嘴角弯起柔美动人的弧度,那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赞叹和折服。
周克勤院长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深深自豪的笑容,目光扫过那些被彻底镇服的国际权威,又落在李道一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庆幸。
李道一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台。
那里,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小麻雀,正歪着脑袋,用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室内这群奇怪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