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累了,摸摸头

矮房子的破窗补好了新玻璃,阳光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空气里弥漫着妮可熬煮的草药味和酥油茶的暖香,盖住了昨夜惊魂的硝烟。

李一鸣靠在火塘边的矮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牦牛绒毯。

妮可新做的风雪大衣被洗净、晾干,此刻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手边。

他脸上的血口结了深色的痂,冻伤的青紫褪去,留下粗糙的红痕。

肋下和手臂的伤口被妮可每日精心换药,裹着干净的纱布,疼痛己钝化成深沉的酸胀。

他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或望着火塘里跳跃的火苗出神,冰蓝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空的疲惫。

那是在冰湖谷耗尽心力后的彻底枯竭。

“喝药。”妮可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过来,声音放得很轻。

她手腕的扭伤也裹着布条,动作却依旧利落。

李一鸣没睁眼,只是微微偏过头。

妮可便用小勺舀起温热的药汁,轻轻吹了吹,送到他唇边。

“央宗今天从村里换了些新鲜的羊奶,给你煮了奶渣粥,加了蜂蜜。”

妮可放下药碗,又端过一个小陶碗,粥熬得稀烂,散发着温润的奶香和蜜甜。

“嗯。”李一鸣低应一声,依旧闭着眼,似乎连咀嚼都耗费力气。

妮可没再劝,只是把粥碗放在他手边矮凳上温着。

她坐到一旁的小马扎上,拿起李一鸣那件洗得发白、肘部被她精心缝补过的旧工装衬衫,就着窗外的光线,仔细检查袖口一道细微的脱线。

针线在她指间灵活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矮房子里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药香的宁静。

阿杰在外面鼓捣他的相机,林薇在画板上涂抹着明亮的色彩,老张吧嗒着烟锅,眯眼打盹。

央宗趴在矮榻边的小凳子上,用稚嫩的笔触在旧报纸上涂鸦,画着“李老板打跑雪山里的坏东西”。

李一鸣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妮可缝补的针脚上,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

拉萨河在不远处奔流,阳光在河面上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对岸,布达拉宫巍峨的轮廓在晴空下沉默矗立。

“累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纹。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出的、无边无际的倦怠。

妮可缝补的动作顿住。

针尖悬在半空。

她没抬头,只是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针线,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过了几秒,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尾音几不可闻。

“这些年,”

李一鸣的目光依旧锁在窗外的河面上,声音低沉得像自言自语,

“地产爆雷,文旅遇险,刀尖舔血…藏南的林子,德里的地底…冰湖谷的冰雕…杀过,也护过…像个陀螺,被看不见的鞭子抽着转…”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茫然,那是从未在他眼中出现过的脆弱。

“该回到哪去?”

他问,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这奔流不息的河水,问这沉默的雪山。

妮可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她放下针线,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于心的疼痛。她

走到矮榻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这里,”她指着脚下厚实的泥土地面,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就是归处。矮房子,知足岛,拉萨河…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迎上他眼底的茫然,“…我们。”

李一鸣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妮可脸上。

她的眼神像两泓温热的清泉,试图融化他眼底的冰层。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妮可几乎以为他动摇了。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带着微凉,轻轻拂过妮可额角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

“妮可…”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

“你守得住这里。你比…这身衣服…比我…更懂得怎么守着这份暖。”

妮可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抓住他抚摸自己额发的手,那只手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一鸣!你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慌和尖锐,打破了矮房子的宁静。

阿杰、林薇、老张都惊愕地看了过来。

李一鸣没有挣脱她的手,只是任由她紧紧攥着。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茫然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澄澈与决绝。

他轻轻抽回手,探入贴身的衣袋,缓缓拿出一样东西。

是那个用细羊绒包裹的小皮囊。

他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冰湖谷的骨片,而是那把古朴的藏刀。

着刀鞘磨损的牛皮边缘,指腹在刀柄末端那个微凸的蝶形暗纹上停留片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响。暗格弹开。

里面,那片风干得近乎透明、闪烁着梦幻冰蓝色泽的蓝莲蝶翅膀,安静地躺在那里。

翅膀边缘,那点早己氧化成暗红褐色的、凝固的血泪斑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李一鸣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这片小小的蝶翼。

冰蓝色的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冰塔林焚尽伪钥的冲天烈焰,萨迦拉力量涌入体内时的撕裂与新生,驿站桥头风雨中,央金抱着蓝莲蝶标本盒回望的、那双沉静而绝望的眼睛…

那一幕,如同被烙铁烫在灵魂最深处,是他所有杀戮与守护的起点,也是他永远无法偿还的债,无法卸下的枷锁!

“萨迦拉的契约…不止是净了污秽…”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

“是心头的债。是雅鲁藏布江边…没能护住的那一幕蓝。”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妮可,望向北方,仿佛穿透了矮房子的土墙,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被雪山环抱的圣湖——当惹雍措。那是苯教古老的圣地,传说中最接近天空的湖泊,湖水变幻莫测,蕴藏着天地初开时的纯净力量。

“我看见了,”李一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在宣告神谕,

“冰湖谷…只是开始。湿婆的根断了,但毒还在渗。藏地的密码…不止在古格壁画,不止在冰祭符文。它在每一片冻土下等待萌发的草籽里,在每一只蓝莲蝶扇动的翅膀里,在…当惹雍措最深的水底。”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妮可,冰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火焰。

“我的刀钝了,也倦了。军籍卸了,守护组的路也走到了头。”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

“这矮房子,交给你了。”

如同惊雷在矮房子炸响!

“李老板!”阿杰失声惊呼。

林薇捂住了嘴。

老张的烟锅“啪嗒”掉在地上。

央宗吓得缩到妮可腿边,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妮可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盯着李一鸣,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被抛弃的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悲伤!

“交给我?”她的声音因极度克制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弦,

“李一鸣!你看着我!看着这间屋子!看着这些把你当依靠的人!你一句‘交给我’,就想把你这一身伤、把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把你那些还没来的仇家,都丢给我?!然后呢?你要去哪?!”

“当惹雍措。”李一鸣的回答平静得可怕。

“怎么去?”妮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质问,

“坐车?骑马?还是像那些磕长头的信徒一样,用身体丈量这几千里的风雪?!”

李一鸣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反而更加澄澈坚定:

“跪拜。一步一叩。用这身血肉,用这副骨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去赎。去守。守着…心里的那片蓝。守着这片土地不被脏东西再染指。这是我的路。最后的路。”

“赎?守?”妮可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指着那片蓝莲蝶翅膀,声音破碎,

“就为了这个?!为了一个死去的虫子?!为了一个你放不下的执念?!李一鸣!你看着我!我们呢?矮房子呢?你拼了命从冰湖谷爬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要去当个苦行僧,死在去当惹雍措的路上?!”

矮房子里死寂一片。

只有妮可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李一鸣沉默地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冰蓝色的眼底也翻涌着深沉的痛楚。

他伸出手,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垂下。

“矮房子有你,”他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比我在…更暖,更稳。妮可,你心里装得下这河,这岛,这屋里屋外的人。你的暖,是活水,能养人。我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缠满纱布的身体,又看了看掌心那枚温润内敛却不再炽烈的冰莲符文,

“…是焚过、冻过的死灰。死灰,就该归于尘土,归于圣湖,去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毒。”

他不再看妮可,目光转向阿杰、林薇、老张,最后落在央宗惊恐的小脸上。

“阿杰,拍你的日照金山去,别荒废了手艺。”

“林薇,画你的画,颜色…再亮些。”

“老张叔,您多担待。”

“央宗…听妮可阿佳的话。”

他交代得极其简短,如同最后的军令。

然后,他撑着矮榻边缘,咬着牙,忍着肋下的剧痛,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拿起矮榻上那件叠好的、妮可亲手缝制的风雪大衣。

没有穿,而是仔细地、郑重地放在矮榻中央。

接着,是那把打开暗格的藏刀。

他将刀鞘末端弹开的暗格小心合拢,蝶翼被重新封存。

了一下刀柄,然后将其轻轻放在大衣旁边。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冰湖谷骨片的小皮囊,也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身上只剩下那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衬衫和一条同样破旧的工装裤。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李一鸣!”妮可的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最后的挽留,“你走了…这灯…为谁亮?”

李一鸣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住。

他没有回头。

晨光勾勒出他挺首却单薄如纸的背影。

他沉默了几秒,低沉沙哑的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

“为你亮!”

说完,他不再停留,伸手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初冬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凌乱的碎发。

门外,阳光刺眼,拉萨河奔流不息,远方雪山连绵。

他一步踏出矮房子的门槛,赤足踩在门外冰冷粗糙的碎石地上。

阳光落在他伤痕累累却挺首如松的背影上,竟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昏黄的灯光,没有再看一眼妮可泪流满面的脸。他迈开脚步,朝着北方,朝着那看不见的当惹雍措,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身影在拉萨河畔的晨光中,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化成一个融入天地的黑点。

矮房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妮可僵立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

她看着矮榻上那件风雪大衣,那把藏刀,那个小皮囊…那是他留下的全部。

她看着门外空荡荡的碎石路,看着阳光下奔流的拉萨河,看着北方沉默的雪山。

许久,许久。

她缓缓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

眼神里的绝望和悲伤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坚毅所取代。

她走到矮榻边,拿起那件风雪大衣,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风雪的气息。

她转身,走到吧台后,提起炉子上温着的铜壶,滚烫的开水注入粗陶茶壶。

浓郁的酥油茶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阿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稳,“把门口的桌子擦擦,快营业了。”

“林薇,画板收收,别挡着路。”

“央宗,帮阿佳把碗摆好。”

“老张叔,您的烟锅…我给您捡起来。”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告别从未发生。

只有那双紧抱着风雪大衣、指节捏得发白的手,泄露着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和不舍。

她走到窗边,将李一鸣留下的那把藏刀,珍而重之地挂在吧台后最显眼的位置。

刀鞘古朴,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那枚蝶形暗纹,像一个沉默的守望。

妮可抬起头,望向北方遥远的天际线。

那里,李一鸣的身影早己消失不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灯,”她对着空茫的北方,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也对着自己那颗被狠狠剜去一块的心,轻声却无比坚定地宣告:

“我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