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阿牧

海之眼

阿牧第一次见到那片海时,正趴在渔排的木板上数第108个牡蛎壳。咸腥的海风卷着渔网的霉味扑在脸上,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贝壳相击的脆响,像有人在敲碎月光。

一、潮间带

1997年的台风季来得比往年早。阿牧蹲在防波堤的礁石丛里,看浑浊的浪头把塑料袋拍在青蟹褪下的空壳上。他的胶鞋沾满褐色的海藻,指缝里还嵌着牡蛎壳划破的血痂——这是今早帮阿爸收网时留下的勋章。

“阿牧!”阿爸的粗嗓门裹着风声滚过来,“还不去检查浮标?”

阿牧应了一声,抓起脚边的竹篓往滩涂走。退潮后的泥滩泛着银光,弹涂鱼在他脚边蹦跳,留下星星点点的水洼。他数着插在泥里的竹竿,那些绑着泡沫浮标的标记是渔排的坐标,也是他十七年人生的边界。

第三个浮标歪了。阿牧跪下来扒开淤泥,发现固定用的缆绳断了半截,断口处缠着几缕墨绿色的海带。他正要用防水胶带修补,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冰凉的光滑——那东西藏在缆绳底下,像块被海水泡透的玉。

是枚贝壳。比他见过的所有贝壳都要薄,边缘泛着虹彩,内侧却刻着细密的纹路,像谁用指甲一笔一划划出来的。阿牧把它举到太阳底下,贝壳突然折射出奇异的光斑,在泥地上投出个跳动的影子,像条被困住的鱼。

“发什么呆!”阿爸的渔船突突地靠过来,船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阿牧的后背,“台风要来了,赶紧把网收了!”

阿牧慌忙把贝壳塞进裤袋,指尖还残留着那抹不寻常的凉。他抬头望向天边,铅灰色的云正从海平面压过来,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二、风暴眼

台风登陆那晚,阿牧躺在阁楼的吊床上数漏雨的声音。屋顶的铁皮被狂风掀得哗哗响,楼下传来阿妈和阿爸的争执,无非是抱怨今年的收成,或是骂他不肯去城里打工。

裤袋里的贝壳硌着腰。阿牧摸出来放在枕边,借着窗外闪电的光,他忽然看清了贝壳内侧的纹路——不是乱码,是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幅简化的海图。最中间的圆点旁边,刻着个极小的“眼”字。

“阿牧!”阿妈在楼下喊,“快来帮忙搬鱼箱!”

他把贝壳塞进枕头底下,抓起雨衣冲进雨幕。渔排的木架在浪里摇晃,像个喝醉的巨人。阿爸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解缆绳,渔网被狂风吹得鼓鼓囊囊,活像头要挣脱的野兽。

“这边的桩子松了!”阿爸指着倾斜的木架嘶吼。阿牧扑过去抱住木桩,指甲抠进被海水泡软的木头里。浪头一次次砸在他背上,咸涩的海水灌进嘴里,他却死死盯着远处的海平面——那里有团奇怪的亮光,在漆黑的雨幕里忽明忽暗。

“看什么看!”阿爸的吼声惊醒了他,“快把救生衣穿上!”

凌晨三点,风暴最烈的时候,渔排的一角塌了。阿牧跟着阿爸跳上冲锋舟,眼睁睁看着那些陪伴他长大的木板、网箱、浮标被巨浪卷走,像群被打散的羊。

回到家时,阿牧的胳膊被划开了道口子,血混着雨水淌进袖口。他没顾上包扎,先摸向枕头底下——贝壳还在,只是边缘多了道裂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三、海之语

贝壳开始发烫是三天后。台风过后的海格外平静,阿牧坐在晒鱼干的竹匾旁翻晒渔网,裤袋里的贝壳忽然像块烙铁,烫得他差点跳起来。

他躲到礁石后面掏出来,贝壳内侧的纹路正在变亮,那些弯曲的线条像活过来似的游动,慢慢聚成个漩涡的形状。阿牧把耳朵贴上去,竟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不是海浪,是种类似呼吸的起伏声,带着咸湿的水汽。

“你拿着什么?”

阿牧吓得手一抖,贝壳掉进水里。他慌忙去捞,却看见表妹晓棠站在礁石顶上,手里举着支冰棍,凉鞋上还沾着沙。

“没什么。”阿牧把贝壳藏进手心,手背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

晓棠从礁石上跳下来,冰棍滴下的糖水在沙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我爸说要带你去深圳打工,”她舔了口冰棍,“下个月就走。”

阿牧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家里的难处,渔排毁了大半,阿爸的关节炎越来越重,妹妹的学费还没着落。可他望着眼前的海,望着那些在晨光里闪烁的浪尖,喉咙突然发紧。

“我不去。”他听见自己说。

晓棠的冰棍掉在地上。“你疯了?”她指着远处的海平面,“留在这里能有什么?除了每天捡贝壳,你还会做什么?”

阿牧握紧手心的贝壳,那东西又开始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他跟着贝壳上的海图走,走到片发光的水域,水面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他。

西、寻眼者

阿牧开始按贝壳上的海图寻找。每天天不亮,他就划着小舢板出海,把贝壳放在船头,跟着那些纹路指引的方向走。

海图指向的地方在远海。阿爸发现他偷偷出海时,把桨劈成了两半。“你要去找死吗?”阿爸的眼睛红得像兔子,“那片海域是禁区,有暗流!”

阿牧没说话。他知道阿爸说的是实话,镇上的老人都讲过,东边的黑水沟有吃人的漩涡,几十年前吞过整艘渔船。可贝壳的纹路越来越清晰,那个“眼”字周围的线条,像心跳般突突跳动。

第西天清晨,阿牧偷了阿爸的备用桨,划着修补好的小舢板出了港。海面像块巨大的蓝宝石,阳光穿透海水,能看见成群的银色鱼群从船底游过。贝壳在船头旋转着,虹彩的光晕在浪尖上拉出长长的线。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他看见了那片水域。海水在这里变成深黑色,像块没打磨的墨玉。没有浪,甚至没有风,小舢板像被钉在水面上,纹丝不动。

贝壳突然从船头弹起来,悬在半空。那些纹路发出刺眼的光,在黑水上投出个旋转的影子——正是海图中心的“眼”。阿牧听见了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像无数人在同时低语,又像无数气泡在水底破裂。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贝壳,周围的海水突然剧烈旋转起来。小舢板被卷进漩涡,阿牧看见水面下闪过无数光斑,那些光斑聚成一张张脸,有他过世的爷爷,有失踪的邻居阿叔,还有些陌生的面孔,都在朝着他微笑。

贝壳贴在他胸口发烫,像颗跳动的心脏。阿牧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海图,是墓碑。那些纹路是洋流的轨迹,那些光斑是葬身海底的灵魂,而这片黑水沟,是大海的眼睛。

五、归处

阿牧醒来时躺在自家的渔排上。阿爸正蹲在他旁边抽烟,烟蒂在木板上烫出个小小的黑洞。“你躺了一天了,”阿爸的声音沙哑,“晓棠说你去了黑水沟。”

阿牧摸向胸口,贝壳还在,只是不再发烫,变得像块普通的石头。他坐起来,看见远处的海平面上,朝阳正把海水染成金红色。

“我看见爷爷了。”他说。

阿爸的手顿了顿,烟灰落在褪色的蓝布衫上。“胡说什么。”他别过脸,却没再骂他。

那天下午,阿牧在礁石丛里挖了个坑,把贝壳埋了进去。埋之前他最后看了眼内侧的纹路,那些线条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那个“眼”字,还清晰地嵌在贝壳中央。

三个月后,阿牧没去深圳。他用赔偿款买了新的网箱,在原来的渔排位置重新搭建。晓棠来送行时,塞给他袋水果糖,说城里的工厂很无聊,还是海边好。

“你不怕再遇到台风?”晓棠问。

阿牧望着正在涨潮的海面,浪花在脚边碎成白色的泡沫。“怕啊,”他笑了笑,“但大海总得有人看着。”

涨潮的海水漫过礁石,漫过埋着贝壳的地方。阿牧仿佛又听见了那声音,像呼吸,像低语,像无数双眼睛在水底眨动。他知道,那是海在说话,说它记得每一个来过的人,也记得每一个留下的人。

暮色降临时,阿牧收起渔网,网兜里的鱼蹦跳着,溅起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他哼着爷爷教的渔歌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和海、和天,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