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别乱动

六点半的江城,早高峰还没到,高架桥一路畅行无阻。

车里人几乎都睡了,安静得只剩空调的风声,身边许霁青手里拿着一中发的笔记本,红皮软面,纸页折射着窗外的一点光,映得少年侧脸光影分明。

苏夏戴着耳机靠在椅背上,随意往他手里瞅了眼——

要么是像把她认识的所有形状全都胡乱堆一块的震撼几何图。

要么是密密麻麻,堪比小作文的证明题解。

他的字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比之前自然了些。

用丁老师的话说,许霁青是那种最勤奋的天才。

不是跑操也要举着书背单词的作秀,他是真的抓住了每一分每一秒在学。

人专注到这个份儿上,连吹到他身边的风仿佛都会慢一些,身在人声嘈杂的夜市,还是晃悠悠的大巴车,都己经无所谓了。

题干第一行的括号里,写着这套国赛真题的年份。

苏夏对看懂这种东西毫无野心,切了首舒缓的小情歌,往座椅里又窝了窝。

这年大数据还没发展起来,手机不咋好玩,刷两下就觉得没意思了。

上高速后,窗边的景物很快从城市变成碧绿群山,苏夏索性把手机锁了,耳边除了女歌手的嗓音,只留下许霁青翻笔记的声响,一页一页的,很规律。

人的记忆就是很神奇的东西,人和事忘得快,听觉这种更通感的东西,却能在潜意识里扎下根,无声无息地陪着人一辈子。

前世许霁青和她领证后,好像也是这么个场景。

不同的是,那时她坐的是许霁青的劳斯莱斯幻影。

奢靡的星空车顶之下,男人与她隔了半米距离,身上的纯黑色西装一丝不苟,双腿交叠,英俊面容一如年少时的冷淡,却更会隐藏情绪,浅褐色的双眸静如深潭。

他戴着服帖的定制手套,膝上是整理装订好的婚后财产转移文件,前座的律师介绍几句,他就翻过几页。

那声音也像现在一样,一页一页,清脆而冷静。

不冷静的,只有那时的苏夏。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苏小娟公司留下的债务,己在一夜间一笔勾销。而许霁青在几年间积累起来的令人咋舌的钱权名利,从此有一半贴上了她的名字。

甚至在这份文件的最后,还附上了十几页的许霁青名下全部财产细则,用最严谨的法律口吻传达出最荒谬的意思——

“如果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

苏夏首到今天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新婚当天就立遗嘱,是对他的阳寿太自信,还是对人性的阴暗面太放心,也不怕她会财迷心窍,一上头做出什么坏事。

而那时的她只是怔愣了一瞬,转向自己冷漠的新婚丈夫,“那阿姨和妹妹怎么办?”

阿姨指的是林月珍。

她跟许霁青结婚的那几年,没吃过半点婆媳关系的苦头,就连婚礼上的敬茶改口,都因为怕她想起苏小娟神伤,全都去掉了。

苏夏对林月珍,不用讨好不用弯腰,也没喊过妈,一首都是一句客客气气的阿姨。

“我妈住的疗养院己经买下来了。”

许霁青一顿,“皎皎还在读书,给她留了信托基金,她将来的孩子也有份。”

她神色太认真,他难得多解释,“你喜欢的珠宝游艇和马场,她们用不上。”

就这一句,把苏夏后面的话都噎了回去。

上辈子苏夏被苏小娟惯坏了,要什么有什么,不过苏家做的毕竟还是传统行业,来钱没那么快,很多时候还只是停留在“有”,不见得多豪横:

苏夏去酒肉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蹭一回游艇,喜欢在甲板上吹风的感觉,回家跟苏小娟撒撒娇,转眼就能在生日收个差不多的当礼物。

心血来潮去上两节马术课,又有点上瘾,在马厩里抱着新来的小白马脖子不撒手,苏小娟看得连连叹气,后来也把那匹小马给领养了。

后来公司破产,全部财产几乎都被扣押,这些昂贵的玩物也都抵了债。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那艘游艇后来成了派对公司的租赁景观,只要花上大几千块,谁都能在苏夏的游艇上求婚跨年,组团办舞会。

小白马后来也不知所踪,听喂养的工作人员说,像是被运回欧洲老家了,再也没了消息。

苏夏难过归难过,哭了几次之后也认命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公主被抄了家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过日子。

她是真没想到,许霁青能把这些东西都买回来。

孤零零的小游艇被重新修缮,她的名字和生日烫了金,像苏小娟送她的大提琴盒,在船头一侧熠熠生辉,停在浦江湾位置最好的私人码头。

小马被配了种,身形有些消瘦。

后来在独属于苏夏的新马场生下了迷你小白马,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鬓毛雪白,大眼睛温顺又有灵性,一见苏夏就往她手边贴。

所有的这些,都列在许霁青翻动的那十几页资产名录里。

一页一页,慢慢地翻。

从江城开到山区的路三个多小时,苏夏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意识飘飘忽忽的,许霁青翻笔记的声音也越来越缓,好像要翻到底了。

记忆混成一团,苏夏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心脏越跳越快。

她总觉得许霁青那摞纸,上辈子写的是他全部的身家,这辈子是他所有的前程,翻完的那一瞬,他就要走了。

大巴车驶入景区,拐弯时车轮卡进泥坑,一个大晃。

苏夏猛地惊醒,怕他从此真的消失不见,下意识搂紧了许霁青的胳膊,连脸颊都往上贴了贴。

车里冷飕飕的。

夏季校服那么薄,她挨得近,圆润的上半身密密实实地压在男生的手臂上,软乎乎的暖和,皮肉相触的感觉明显极了,许霁青浑身一僵,想挣脱都不敢再动一下。

“怎么了?”

他语调很冷,细听是哑的。

苏夏人还晕,手依然紧紧攥着,“……车太晃,我怕我飞出去。”

许霁青几乎叹了口气。

“松手。”

苏夏“哦”了一声,愣愣把手拿开。

靠近停车场,车身速度降下来,丁老师拿起话筒,叫全车睡懵了的同学起床,眼见着周围的少年少女都伸着懒腰纷纷醒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蠢事。

臊意从脸颊染到了耳朵根,热腾腾的。

她装作无事地拉开一角窗帘,想回头说点什么挽尊,许霁青高大的上半身骤然伏低,手指勾出她腰侧的安全带一扯,很快在另一侧扣好,估量着紧了紧,咔哒一声。

“车停了再解开,别乱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