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留着中午吃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时,墙根下的蝈蝈罐里传出几声细弱的鸣叫。

苏甜甜把脸往粗布被头里埋了埋,新弹的棉花还带着日头的暖香,熏得人骨头都酥了。

外头忽然传来"咔嗒"一声,是隔壁李小兰踢翻了搪瓷脸盆。

"要命!"李小兰压着嗓子惊呼,晨雾里她的剪影在纸窗上晃得厉害,"这地砖也太滑溜了......"

苏甜甜噗嗤笑出声,裹着大红碎花面的棉被坐起来。

借着灶房透进来的火光,能看见泥墙上还挂着前日贴的"福"字,浆糊没干透的边角个小卷。

她伸手抚平那片倔强的红纸,指尖沾了层薄霜似的冰凉。

灶房里六个鸡蛋正在铁锅里"滋滋"冒泡,金黄的蛋液裹着晶莹的米粒,在猪油润泽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赵河趿拉着露脚趾的布鞋进来时,正看见苏甜甜踮脚去够梁上吊着的腊肉,碎花棉袄下摆露出一截月白色的衬衣边。

"放着我来!"赵河三步并两步冲过去,鼻尖险些撞上姑娘家垂在肩头的麻花辫。

腊肉表面的盐霜簌簌落在灶台上,苏甜甜转身递过豁了口的青花碗,两人的手指在晨光里短暂交叠。

李小兰扒着门框看得真切,故意把木瓢往水缸里一扔:"哎呦喂,这早饭还没吃上,倒先叫人饱了!"惊得檐下一窝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落几片梧桐叶。

等三人端着海碗蹲在门槛上扒饭时,村口老槐树上的铜钟"当当"响起来。

赵河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昨儿郑队长说,今天要往东洼地那三十亩薄田撒种。"他望着远处起伏的丘陵,喉结动了动,"那地界,拖拉机可上不去。"

李小兰正要接话,却见苏甜甜己经利落地挽起裤脚。

少女纤细的脚踝没入胶鞋,露出的半截小腿在晨雾中白得晃眼:"当年在北大荒,我们女兵团都是扛着麻袋蹚冰碴子撒种。"她弯腰系鞋带的动作忽然顿住,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就是可惜了那台红十月......"

远处传来生产队长的吆喝声,三人同时起身。

赵河突然把最后一口饭扣进苏甜甜碗里,转身时军绿色挎包甩出一道弧线:"留着晌午吃,东洼地的日头能晒化铁犁头!"话音未落,人己经跨过院门口新砌的青砖。

李小兰望着青年挺拔的背影,用手肘捅了捅同伴:"你说他是不是......"

"是不是该把镰刀磨快些?"苏甜甜笑着截住话头,把沉甸甸的种子袋甩上肩头。

布谷鸟的啼叫从山那边层层漫过来,混着晨风里新翻泥土的腥甜,把少女绯红的耳尖藏进初升的朝阳里。

晨雾散尽时,大队部的泥墙上己经斜了七八道影子。

青砖门楼底下摞着两架脱粒机,铁皮喇叭筒缠着红布条悬在槐树枝桠间,风一吹就撞出闷响。

郑来福踩着石碾子清点人数,褪色的军装前襟别着三枚主席像章,被日头晃得金灿灿的。

"一队领点种器!二队扛麻袋!"生产队长沙哑的嗓音惊飞了谷场上的芦花鸡。

苏甜甜往后挪了半步,布鞋底蹭过青石板缝里冒出的车前草。

她盯着李小兰腰间晃荡的工分簿,牛皮纸封面被汗渍浸成了琥珀色。

赵河突然往她手里塞了截麻绳:"拴紧点,东洼地的田鼠能把种子袋啃穿。"青年掌心粗粝的茧子擦过她手背,惊得苏甜甜差点碰翻身后挂着的铁耙。

林自成靠在脱粒机旁嗤笑:"拖拉机手耍镰刀,别把苗根当油门踩啊。"

"说什么浑话!"张小山瓮声瓮气地打断,这个总爱把蓝布帽檐压到眉骨的汉子正往点种器里灌种子。

铁皮焊成的漏斗状农具活像倒悬的葫芦,玉米粒落进去沙沙作响,混着他袖口飘落的旱烟末。

郑来福的铜哨响了第三遍,人群呼啦啦往田埂涌。苏甜甜学着赵河的样子把点种器斜挎在肩,生铁硌得锁骨生疼。

路过晒谷场时,她瞥见泥墙上剥落的标语——"农业学大寨"五个字被雨水冲得只剩半边,倒是旁边新刷的"深挖洞,广积粮"还泛着石灰浆的腥气。

东洼地的晨露还没散尽,新翻的垄沟泛着油亮的光。

赵河蹲下身抓了把土,指缝间漏下的褐泥里蜷着两条红蚯蚓。"墒情正好。"他顺手把蚯蚓甩给追来的芦花鸡,起身时军用水壶撞在点种器上,叮当声惊醒了困在蛛网里的露珠。

"看好了。"青年忽然握住苏甜甜的手腕,引着她将点种器尖嘴插进土里。铁器入土的钝响混着他温热的鼻息:"按这个劲道,三寸深。"种粒滑出管道的簌簌声像是春雨落进陶罐,"每窝七粒,北斗星的数。"

李小兰在前头笑得打跌:"赵河你当教徒弟打铁呢?"她手里的埋土板舞得飞快,黑土扑簌簌盖住种窝,活像给大地钉纽扣。

张小山闷头补漏,总能在李小兰漏埋的土坑上精准补一脚。

日头爬上柳梢时,苏甜甜的碎花头巾己经能拧出水。

她望着远处起伏的麦浪发呆,忽然听见林自成阴阳怪气:"到底是握方向盘的,撒种都比别人多费二两汗。"话音未落,赵河的点种器"当啷"砸在垄沟上,惊得林自成倒退两步绊了麻袋。

"河子哥!"苏甜甜慌忙去拦,却见青年弯腰拾起沾泥的农具,嘴角噙着冷笑:"刘会计昨儿打算盘,不也把三队的工分多算了五厘?"这话戳得刘长胜涨红了脸——谁不知道他上个月给相好多记了三个工?

歇晌的铜锣恰在此时炸响,李小兰蹦过来打圆场:"都来尝尝甜甜腌的芥菜疙瘩!"粗瓷碗里琥珀色的腌菜泛着油光,倒是衬得窝头更黄了。

苏甜甜把水壶往张小山那边推了推,壶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军绿帆布带,慢慢洇进黑土地。

“喝点水。”这孩子年纪小,跟着他们一块干活,体力耗费肯定不小。